鸡没死。
这是第二天一早,林春芽检查鸡窝时的第一反应。
两只芦花鸡活蹦乱跳,母鸡还下了个蛋,温热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把蛋小心收好,这是这个月第五个蛋——比之前多了两个。
昨晚那些药粉,看来不是毒药。可能是泻药,或者别的什么让鸡生病的药。下药的人不想一下子毒死鸡,那样太明显。而是想让鸡慢慢生病,然后归咎于她“不会养”。
林春芽清理了鸡窝,换上干净的水和食。又从怀里摸出几片新鲜的野菜叶,那是她昨天收工时特意掐的。
“好好活着。”她小声对鸡说,“你们活着,我才能活得好。”
鸡咯咯叫着,像是在回应。
早饭时,气氛比昨天更压抑。
林春芽刚坐下,赵金花就盯着她:“鸡怎么样了?”
“挺好,下了个蛋。”林春芽从兜里掏出那个还温热的蛋,放在桌上。
蛋壳红褐色,圆润饱满。
刘翠花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拿,被赵金花拦住。
“这是春芽养的鸡下的蛋,让她自己收着。”赵金花说,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林春芽心里明白,这是奶奶在试探,也是在做姿态——如果你能把鸡养好,家里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
但大伯母刘翠花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妈,一只蛋而已,春芽拿着也是浪费。”她说,“卫东读书辛苦,给他补补身子吧。”
林春芽没说话,把蛋推给林卫东。
林卫东哼了一声,拿过蛋,在桌上磕开,几口就吞了。
林春芽低头喝糊糊,心里却在盘算:鸡能下蛋是好事,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让奶奶觉得她“有用”而放松警惕。她需要的是独立,不是在这个家里换个角色继续被剥削。
“春芽,”林满仓放下碗,“今天你真要去公社?”
“要去,爷。”林春芽抬起头,“九点报到,不能迟到。”
“你想清楚了?”林满仓看着她,“记分员这个活,不好干。要得罪人,要熬夜,要担责任。”
“我想清楚了。”
林满仓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赵金花想说什么,被林满仓用眼神制止了。
林春芽快速吃完饭,收拾碗筷,然后进屋换了件干净衣裳——是母亲用旧衣服改的,洗得发白,但整齐没有补丁。
她对着破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瘦削,但眼睛很亮,像藏着两团火。
“春芽,”母亲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布包,“这个你带上。”
布包里是两个窝头,还有一小包炒黄豆。
“妈,我中午可能不回来吃……”
“带着,万一。”王桂芬把布包塞进她怀里,“别饿着。”
林春芽接过布包,抱了抱母亲:“妈,我走了。”
“小心点。”王桂芬的声音有些哽咽。
走出西屋,院子里,林卫东靠在门框上,冷冷看着她。
“真要去?”
“嗯。”
“行。”林卫东笑了,笑容有些狰狞,“你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干几天。”
林春芽没理他,径直出了院门。
清晨的村路上,已经有社员扛着农具往地里走。看见她,有人打招呼,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眼神复杂。
“春芽,去报到啊?”
“嗯。”
“好好干!”
“谢谢婶子。”
她脚步很快,但很稳。
走到村口时,遇见陈卫国和赵晓梅。
“春芽同志!”赵晓梅远远就招手。
三人汇合,一起往公社走。
“春芽,你家里人……”陈卫国欲言又止。
“没事。”林春芽笑笑,“我能处理。”
“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赵晓梅认真地说,“咱们知青点的人,都支持你。”
“谢谢你们。”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土路上,两旁的玉米地泛着绿油油的光。远处,公社的红砖房子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新的开始,就在眼前。
公社办公室是一排平房最东头那间。
林春芽到的时候,屋里已经站了几个人。队长在,公社的王文书在,还有另外两个录取的考生——李红军和赵晓梅。陈卫国是知青,住在公社,早就到了。
“都到齐了。”王文书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坐吧,咱们简单开个会。”
屋里摆着几张长条凳,大家坐下。
王文书清了清嗓子:“首先,祝贺你们五位同志通过考试,成为咱们公社的新一批记分员。记分员是生产队的重要岗位,关系到社员的切身利益,也关系到集体经济的公平公正。”
他顿了顿,看向每个人:“所以,我对你们提几点要求。”
“第一,要公正。记分员手里拿的是集体的尺子,量的是每个人的劳动。不能偏心,不能徇私,不能看人下菜碟。”
“第二,要细心。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子,错一分,少一厘,都是大事。账目要清楚,记录要准确。”
“第三,要能吃苦。农忙的时候,你们得跟着社员一起下地,现场记工。刮风下雨,都不能耽误。”
“第四,要讲政治。要学习党的政策,紧跟形势,不能只埋头记账,不抬头看路。”
林春芽认真听着,心里默默记下。
王文书讲完,队长站起来:“下面分配一下,你们五个,分别到五个生产队。林春芽同志,你回咱们三队。”
林春芽心里一喜。回自己队,人熟地熟,开展工作方便。
“陈卫国同志,你去一队。”
“赵晓梅同志,二队。”
“李红军同志,四队。”
“还有林卫东同志……”王文书翻看名单,“他还没来?”
屋里安静了一下。
队长皱起眉:“这小子,通知了九点,这都九点一刻了。”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
林卫东气喘吁吁跑进来,头发乱糟糟的,衣服扣子还扣错了一个。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他一边喘气一边说。
“怎么才来?”王文书有些不悦。
“家里……家里有点事。”林卫东眼神躲闪。
林春芽看着他,心里冷笑。什么家里有事,分明是故意迟到,想摆谱,或者干脆不想来——但又不敢不来。
“下次注意。”王文书没深究,“林卫东同志,你去五队。”
林卫东愣了愣:“五队?那么远?”
五队在最北边,离他家七八里路,来回得走一个多小时。
“这是分配,不是商量。”队长严肃地说,“你要是觉得远,可以放弃。”
“不,不放弃。”林卫东赶紧说,“我去。”
分配完,王文书又讲了一些具体工作:账本怎么领,工具怎么用,每天什么时候交工分表,每月什么时候汇总……
会开了一个多小时。
散会后,队长把林春芽叫到一边。
“春芽,你的账本和工具,我已经领出来了,在我那儿。”队长说,“走,我带你回队里,跟大家见个面。”
“谢谢队长。”
走出公社大院,队长推着自行车,林春芽跟在旁边。
“春芽,”队长突然说,“你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一些。这个工作,是你自己考上的,队里认可你。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因为家里的事,影响工作。”
“我保证。”林春芽说。
“还有就是,”队长放慢脚步,“记分员这个活,容易得罪人。你年纪小,又是女同志,有些人可能会不服气,会说闲话。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不怕。”林春芽说,“我凭本事干活,凭良心记账。”
队长看着她,点点头:“好,有这个志气就好。”
回到三队,队长把社员们都叫到打谷场上。
“大家静一静!”队长站在石碾上,“说个事!咱们队的新记分员选出来了,就是林春芽同志!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
有人惊讶,有人不服,有人看热闹。
“春芽同志是考试第一名,有文化,有水平。”队长继续说,“从今天起,队里的工分记录、账目核算,都由她负责。大家要配合她的工作。”
下面开始议论。
“真让个小丫头管工分?”
“她能行吗?”
“听说考了九十八分,应该能行吧?”
“分数高有啥用,还得看实际。”
林春芽站出来,走到队长身边。
她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
“各位叔伯婶子,兄弟姐妹。”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晰,“我叫林春芽,是咱们三队的人。从今天起,我给咱们队当记分员。”
“我知道,我年纪小,又是女的,有人可能不服气。这不要紧,我拿工作说话。”
“我在这儿表个态:第一,我记工分,绝对公平,谁干多少活,我就记多少分,不多记,不少记。”
“第二,我记的账,公开透明,随时可以查。”
“第三,如果我记错了,欢迎大家指出来,我马上改。”
“我就说这么多,谢谢大家。”
说完,她鞠了一躬。
场上安静了几秒,然后掌声响起来,比刚才热烈。
队长拍拍她的肩:“说得好。”
第一天上班,林春芽就遇到了难题。
上午,她跟着社员下地,记工分。秋收还没结束,主要活计是收玉米、剥玉米、晾晒。
她拿着小本子,在田埂上走,看到谁干完了,就去检查质量,然后记分。
一开始还算顺利。
到了下午,麻烦来了。
三婶王红霞负责的那块玉米地,剥得明显比旁边地块慢。别人已经剥完一垄,她才剥了半垄。
林春芽走过去。
“三婶,你这块进度有点慢。”
王红霞头也不抬:“慢什么慢?我这是仔细,剥得干净。”
林春芽蹲下,检查她剥好的玉米。确实剥得干净,但速度太慢。
“三婶,记工分是按量算的。你剥得干净是好事,但量不够,工分就得少。”林春芽说。
“少多少?”王红霞抬起头,眼神不善。
“按现在的进度,今天只能给你记六个工分。”林春芽说,“旁边的李婶已经记八个了。”
“六个?”王红霞声音高起来,“林春芽,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可是你三婶!”
“三婶,工分是队里的规矩,不是我能改的。”林春芽平静地说,“你要是不服,可以找队长。”
“我找你奶奶!”王红霞扔下手里的玉米,“我就不信了,自家人还欺负自家人!”
她气冲冲走了。
林春芽继续记工分,但心里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收工回家的路上,王红霞就去找赵金花告状了。
林春芽刚进院,就听见正屋里的哭诉。
“妈,你得管管!春芽那丫头,才当上记分员第一天,就欺负自家人!给我少记工分,这不是打咱们老林家的脸吗?”
“她真给你少记了?”赵金花的声音。
“可不是!别人记八个,她只给我记六个!说什么我干得慢,我那是仔细!玉米剥得干干净净,一个粒儿都不浪费!这难道有错?”
林春芽放下东西,走进正屋。
屋里,王红霞坐在炕沿上抹眼泪,赵金花沉着脸,林满苍抽着烟。
“春芽,你三婶说的是真的?”赵金花问。
“是真的。”林春芽说,“三婶今天剥玉米,确实比其他人慢。工分是按量计算的,这是队里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王红霞哭道,“我是你三婶,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三婶,我要是给你通融了,别人怎么办?”林春芽问,“李婶干得快,我给她记八个,你干得慢,我也给你记八个,那李婶会怎么想?其他社员会怎么想?”
“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王红霞撒泼,“我不管!反正你不能给我少记!”
“春芽,”赵金花开口,“这事儿……你就不能灵活点?都是一家人,多记两个工分,也没什么。”
“奶,”林春芽看着奶奶,“如果我今天给三婶多记了,明天大伯母来找我,我给不给多记?后天其他人来找我,我给不给多记?”
赵金花语塞。
“这个记分员,是队里让我当的,我得对队里负责。”林春芽继续说,“我要是徇私,队里第一个撤我的职。到时候,丢人的不只是我,还有咱们老林家。”
林满仓磕了磕烟袋锅:“春芽说得对。”
王红霞不敢相信地看着公公:“爸!”
“记分员就得公正。”林满仓说,“红霞,你要是嫌工分少,明天就干快点,干多点。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王红霞张了张嘴,最后狠狠瞪了林春芽一眼,摔门走了。
赵金花叹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林春芽退出正屋,心里却没有轻松。
她知道,三婶不会就这么算了。
而且,这才第一天。
晚饭后,林春芽在煤油灯下整理今天的工分记录。
她把小本子上的数据,抄到正式的工分簿上。字迹工整,数字清晰。
母亲王桂芬坐在旁边纳鞋底,不时看看女儿。
“春芽,今天……累不累?”
“不累。”林春芽头也不抬,“妈,你别担心。”
“你三婶那个人……以后怕是会找麻烦。”
“让她找。”林春芽停下笔,“妈,我既然干了这活,就不怕麻烦。”
王桂芬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灯光下,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你长大了。”母亲轻声说。
林春芽笑笑,继续记账。
记到一半,门外传来敲门声。
“春芽,睡了吗?”
是父亲的声音。
林春芽开门,林建国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个东西。
“爸?”
林建国递过来一个木盒子:“这个给你。”
林春芽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个算盘。不是母亲那个红木的,是新的,黄杨木做的,珠子光滑,框架结实。
“爸,这……”
“我托人从县城捎的。”林建国说,“你那个旧的,该换了。”
林春芽摸着新算盘,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爸。”
“好好干。”林建国说完,转身走了。他的腿还是瘸的,但在月光下,背影挺得笔直。
林春芽回到屋里,把新算盘放在桌上,看了很久。
前世的父亲,沉默了一辈子。这一世,他开始用他的方式支持她。
这就够了。
夜深了,母亲睡了。
林春芽还在灯下工作。明天的活计安排、工分计算标准、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项……她一一列出来,做到心里有数。
她知道,这个工作不容易。
但她更知道,这是她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窗外,月亮很圆。
院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春芽警觉地抬起头。
又是鸡窝那边。
她悄悄下炕,走到窗边。
月光下,一个人影蹲在鸡窝旁,这次没有往食槽里倒东西,而是在……抓鸡?
那人抓的是那只芦花母鸡,母鸡扑腾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咯咯声。
林春芽正要冲出去,那人突然松了手,母鸡掉在地上,挣扎着跑回鸡窝。
那人左右看看,匆匆走了。
林春芽等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出去。
鸡窝旁的地上,有几根鸡毛,还有……一小滩血。
母鸡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检查了一下,鸡翅膀被扯伤了,流了血,但不严重。
不是要偷鸡,是要弄伤鸡,让鸡下不了蛋。
林春芽给鸡上了点药,包扎好,又检查了鸡食槽——干净的。
她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睁着眼。
这一次,又是谁?
三婶?大伯母?还是……林卫东?
都有可能。
她不怕。
反而更加坚定了。
那些人越是使坏,越是说明她走的路是对的。
她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今天在打谷场上,社员们看她的眼神——有怀疑,有期待,有不服,也有支持。
她要做的,就是用行动赢得那些支持,打消那些怀疑。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她,会走得更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