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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执法队的来访,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涟漪不大,但确实扩散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迹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灰塔里那些原本只是漠视他的目光,偶尔会多停留一瞬,带着探究,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同班的学员在实战课上,与他交手时似乎多了些刻意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试探。就连去食堂打饭,那位总是板着脸的厨娘大妈,给他的炖菜分量都似乎比往常……均匀了那么一点点。

林迹照单全收。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规律。每天准时上课,认真完成那些基础的、枯燥的练习,然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继续他的观察和思考。只是,他不再在深夜前往后山。练习的地点,换成了宿舍那扇小窗旁,换成了清晨人迹罕至的学院外墙根,换成了图书馆古籍区最深、灰尘最厚的书架后面。

他将更多时间花在了“理解”那些能够直接、安全体验的事物上。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只是反复揉捏一小块从工坊区捡来的软泥。感受它在指间的形变,体会“柔软”与“可塑性”的边界。他尝试“映照”这种“柔软”的感觉到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皮肤上——不是改变肌肉,而是试图让皮肤暂时“相信”它是柔软的、可延展的。结果很诡异:手背的皮肤在几分钟内变得异常光滑,按压下去的回弹速度明显变慢,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有弹性的胶质。持续时间不到三十秒,消耗的精神力却让他眼前发黑。但这让他对“物质性质”的“感知”和“影响”,有了全新的、令人不安的认识。

他也开始更系统地“解构”自己学到的知识。魔法理论课上讲的“元素粒子激发模型”,草药学里的“属性相生相克原理”,甚至大陆通史中关于古代祭祀仪式的描述,他都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拆解、重构,寻找其中可能与“心象”之力共鸣的部分。

这个过程孤独、缓慢,且充满挫败。大多数时候,他得到的只是更多的疑问,和因过度思考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但他笔记本上的记录,却在以一种稳定而扎实的速度增加。那些字迹工整的推论、假设、失败记录和待验证的猜想,逐渐勾勒出一条模糊却确实存在的路径。

叮当是这灰色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亮色。地精少年似乎完全没受执法队风波的影响,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依旧会在饭点兴冲冲地找到林迹,喋喋不休地讲述他最新的“伟大发明”——一个试图用蒸汽驱动符文从而稳定输出微弱电流的装置(结果是把宿舍隔壁学员的头发电得竖起来一晚上),或者一个模仿鸟类翅膀结构、理论上能滑翔的背包(第一次试飞就从二楼窗户栽进了灌木丛)。

林迹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叮当的思路彻底跑偏时,提出一两个基于能量守恒或结构力学的关键问题。更多时候,他从叮那看似荒诞不经的构想中,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完全跳脱出“属性决定论”框架的、纯粹基于物理规律和工程智慧的力量应用方式。这对不断在“知”与“信”之间挣扎的他来说,是一种奇特的慰藉和启发。

这天下午,是每周一次的元素辨识选修课。课程在学院中院的一间圆形阶梯教室进行,导师是位姓周的中年女法师,气质温和,讲解细致,很受学生欢迎。课程内容主要是教授如何更精准地识别、区分各种属性的元素波动,以及不同属性在自然界和法术中的表现形式。

林迹选了靠后的位置。他的属性亲和注定了他在这门课上难有建树,但他需要这些系统的知识作为“理解”的素材。周导师正在讲解“水”属性的几种亚型与变体。

“……所以,我们通常感知到的‘水’,是温和的、流动的、滋养的。但在极端条件下,或者在某些特殊天赋者手中,‘水’可以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性质。比如,高压缩、高流速下的‘水’,具有可怕的切割力,这便是‘水刃’术法的基础。而蕴含了特定寒意或生命能量的‘水’,又会衍生出‘冰’或‘治疗之水’的变体……”

周导师一边讲解,一边在讲台中央的术法阵中演示。她指尖萦绕着淡蓝色的水光,时而化作潺潺溪流,时而聚成高速旋转的水球,时而又散开成氤氲的治愈水雾。

学员们看得目不转睛,努力感知着其中细微的元素差异。

林迹也专注地看着,但他的“看”与旁人不同。他不太在意那些标准的元素波动频率和强度数据,他更关注的是“水”在形态变化过程中,那种内在的“意”的流转。从溪流的“舒缓”,到水球的“凝聚”与“旋转”,再到水雾的“弥散”与“渗透”……他试图抓住那种感觉,将其与自己体验过的水的“触感”、“湿度”、“流动感”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前方隔着几排座位,一个穿着中院精英学员袍的身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是个金发少年,侧脸线条清晰,此时正微微偏着头,目光没有聚焦在周导师的演示上,而是有些空洞地落在教室侧面的玻璃窗上。

这本身没什么。总有人上课走神。

但林迹的观察力早已被锻炼得异常敏锐。他注意到,那金发少年的右手,正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细微地颤动着。不是普通的抖动,而是一种……带有某种韵律的、仿佛在虚空中描绘什么图案的颤动。

更让林迹瞳孔微缩的是,在那少年指尖附近极其微小的范围内,空气出现了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水波般的扭曲。不是元素聚集的光辉,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仿佛空间本身在被轻轻折叠又展开的痕迹。

那痕迹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金发少年似乎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手指瞬间停止颤动,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手完全隐在了桌下。

但林迹的心脏,却猛地跳了一下。

那种“扭曲”感……和他自己尝试“映照”时,精神力高度集中、即将引发某种“现象”前,周围环境出现的、极其细微的异常扰动,何其相似!虽然性质似乎完全不同(他引发的是元素层面的紊乱,而刚才那一瞬更像是空间层面的微妙变化),但那种“不协调”、“不自然”的感觉,如出一辙。

这个金发少年,不是普通学员。他身上,有秘密。一种可能同样不被常规“属性”体系所容纳的、隐秘的力量。

林迹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记录,用眼角的余光记住了那少年的侧影,以及他精英学员袍上绣着的、代表家族的徽记——一柄缠绕着常青藤的竖琴。

竖琴与藤蔓……这个徽记,他似乎在图书馆的某本贵族谱系简介里瞥见过。好像是……“奥兰多”家族?一个历史悠久,但近几代似乎有些没落的人族魔法世家。

课程在继续。周导师开始讲解“水”与“木”属性的生克关系。但林迹的心思,已经很难完全集中在课堂上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细节不断回放、分析。

那种空间扭曲感,非常微弱,而且控制得极其精妙,若非他自身对“异常”极为敏感,根本不可能察觉。对方显然在极力隐藏。是类似“心象”的力量吗?还是某种罕见的空间属性天赋?但“空间”是本源属性之一,按理说如果觉醒,早就该被当作绝世天才供起来了,怎么会默默无闻地待在中院?

而且,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疲惫?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误,是因为控制力下降,还是因为走神?

直到下课钟声响起,林迹才从沉思中惊醒。他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教室。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便看到了那个金发少年的背影。他正独自一人,沿着中院连接着上层区域的拱廊,不快不慢地走着,背影挺直,却莫名透着一丝与周遭精英学员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林迹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去。贸然接触一个隐藏着秘密、且很可能警惕性极高的人,绝非明智之举。他只是将这个发现,连同那个徽记,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他并非唯一的“异常”。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平添了几分凝重。如果还有其他人掌握着类似“心象”或更奇特的力量,那么他们是敌是友?他们又为何隐藏?这个世界对“异常”的真正态度,恐怕远非执法队一次例行调查那么简单。

傍晚,林迹没有直接回灰塔,而是绕路去了学院外围的商业街。他需要补充一些基础的练习材料:新的火炎石,几块不同纯度的金属锭,一些常见的、属性温和的草药粉末。这些在学院的工坊也能兑换,但用积分。林迹的积分有限,而他在市集上发现,用从家里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积蓄,能在一些地精或矮人开的小店里,淘到性价比更高的东西,甚至是一些“非标准”的、在学院工坊里见不到的“边角料”或“试验品”。

他常去的一家店,是个矮人老匠人开的,兼卖矿石、金属和一些简单的符文工具。店铺又小又乱,弥漫着金属、油料和烟草混合的古怪气味。老矮人名叫格罗姆·铁砧,脾气暴躁,手艺却极好,对诚心请教的人也不吝指点。

林迹推开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喑哑的响声。格罗姆正趴在工作台前,对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齿轮组吹胡子瞪眼,手里的小锤子比划着,嘴里骂骂咧咧,用的还是矮人语。

“格罗姆先生。”林迹出声招呼。

老矮人头也不抬:“货架自己看!价格标了!别碰那堆发光的石头,不稳定!要定制明天再来,今天老子烦着呢!”

林迹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安静地走到靠墙的货架前。货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材料,从最普通的铁锭、铜锭,到一些泛着微光的低阶魔化金属,以及各种属性的矿石样本。价格用粉笔直接写在木板上,有些还划了又改,显然是老矮人随心情定的。

他仔细挑选着。几块成色中等、内部能量平稳的火炎石;一块拳头大小、杂质较多的“微风石”(微弱风属性);一小袋研磨好的“沉土粉末”(土属性,常用于加固符文)。他的钱不多,每一枚铜板都要精打细算。

就在他拿起一块标价“5铜”的暗红色金属锭(标注是“赤铜,火属性传导良好,有杂质”)时,工作台那边的格罗姆突然“砰”地一声把锤子砸在台面上,震得各种零件叮当作响。

“该死的地精!该死的奸商!用淬火不足的次品钢冒充百炼钢!脆得跟饼干似的!这玩意儿做出来的关节,用不了三天就得崩!”老矮人怒不可遏,举起一块明显有细微裂痕的金属件,看样子是想扔出去,又舍不得(也可能是怕砸坏店里别的东西),最终气哼哼地把它丢进了角落的废料筐。

林迹心中一动。他放下赤铜锭,走到工作台边,礼貌地问:“格罗姆先生,是材料出了问题吗?”

“废话!”格罗姆瞪着一双铜铃大眼,胡子一翘一翘的,“老子订的是上好的百炼钢,送来的却是这破烂玩意儿!里面掺了东西,硬度不均匀,韧性差得一塌糊涂!那地精杂碎,别让老子在铁锤巷再见到他!”

林迹看向废料筐里那块金属件。它大约有巴掌大,呈复杂的多关节结构,应该是某种小型构装体或精密仪器的一部分。裂痕很细,但确实贯穿了关键受力部位。

“或许……可以修复?”林迹试探着问。他知道矮人对自己的作品有种近乎偏执的骄傲,但眼前的老格罗姆显然更心疼材料和工期。

“修复?怎么修?”格罗姆没好气地说,“重铸?这点分量不值得开炉!焊接?这种掺了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的合金,焊接点更脆!用符文加固?成本比这破烂本身还高!”

林迹没有说话,而是更仔细地观察那块断裂的金属件。他的“观察”模式已经启动。裂纹的走向,断口的晶相(在他眼中呈现为一种细微的、不规则的反光 pattern),金属表面因为应力不均而产生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起伏……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火花,在他脑海中闪过。

“格罗姆先生,”他开口,声音平稳,“如果……不改变它的整体形状和结构,只是尝试让裂纹两侧的金属,在微观层面上……‘重新长在一起’呢?不是焊接,而是让金属本身‘愈合’。”

“愈合?”格罗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这是活肉吗?金属断了就是断了!除非回炉重炼,否则……嗯?”他忽然停住,像是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看向林迹,“小子,你什么意思?”

“我曾在一些很古老的杂记里看到过一种设想,”林迹斟酌着词句,这既是一个验证自己想法的机会,也需要小心不暴露太多,“某些特殊的能量场,或者精确的精神引导,或许可以影响物质最基础的微粒排列,使其在局部‘流动’、‘填补’缺陷。当然,只是设想,而且需要极为精准的控制和对材料本身性质的深刻理解。”

他说的模糊,但核心思想,正是他这些天练习“映照”“柔软”和观察物质性质时,产生的模糊构想:能否用“心象”之力,去影响而非创造物质?去微调其现有的状态?

格罗姆摸着胡子,盯着林迹看了半晌,又看了看那块断裂件,眼神从暴躁逐渐变得若有所思,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矮人式的、对“可能性”的技术狂热。

“古老杂记?哼,你们人族就喜欢故纸堆里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哼了一声,但语气已经没那么冲了,“不过……理论上,如果能量频率能完全匹配金属的微观晶格共振,精神力像最细的针一样精准引导……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那种控制精度,至少是大师级的符文师或者精神念力者才能做到。你小子……”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你一个灰塔的下院学员,属性亲和低得可怜,在这里空谈什么微观晶格共振?

林迹知道老矮人不会轻易相信,他也没指望对方相信。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尝试”的许可和场所。

“格罗姆先生,我最近对材料性质很感兴趣,也在做一些……嗯,很基础的观察练习。”林迹说得尽量诚恳,“这块零件对您来说已经是废料了。能否让我带回去研究一下?我可以用它练习一下……能量感知和材料分析。当然,我会支付它作为废料的价格。”

格罗姆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林迹。这个年轻人族学员他有点印象,话不多,但每次来买材料目标都很明确,问的问题也偶尔能切中关键,不像那些夸夸其谈的贵族小子。最重要的是,他提到了“能量感知”和“材料分析”——这在格罗姆看来,是工匠应有的、务实的态度。

“废料价,三个铜子。”格罗姆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另外,别再我这儿说什么‘愈合’的疯话。拿回去,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弄坏了、弄丢了也别来找我。但是——”他加重语气,“如果你真的折腾出点什么有意思的发现,或者有了什么靠谱的‘想法’,得回来告诉我。老子对金属的了解,比你对你自己手指头的了解还深!”

“当然,格罗姆先生。谢谢您。”林迹点头,掏出三枚磨损的铜币放在工作台上,然后用一块旧布小心地包起那块断裂的金属件。

离开矮人小店时,天色已近黄昏。市集上灯火渐起,食物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林迹将那个用布包着的金属件小心地揣进怀里,感受着它坚硬、微凉的触感。

这不仅仅是一块废料。这是一个实验,一个验证,一个将他那些模糊的、关于“心象”与物质交互的构想付诸实践的机会。风险很大,很可能一无所获,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但比起在后山点燃那苍白的火焰,这次尝试至少目标更具体,环境更可控(在宿舍),而且……有个看似合理的借口(研究材料)。

他加快脚步,穿过渐渐昏暗的街道,向灰塔走去。心中那因为发现“同类”而产生的些许波澜,已经被一种更实际的、属于研究者的专注和期待所取代。

世界的裂隙或许很多,隐藏的秘密或许很深。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理解手中的这块金属,理解如何让一道微小的裂痕,按照他的“理解”与“相信”,悄然弥合。

夜色,温柔地吞没了学院高耸的轮廓,也吞没了少年怀中,那一点微不足道、却可能撬动某些规律的坚硬与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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