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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会是怎么散的,高玉良有点记不清了。

只记得沙瑞金最后说了句“今天的会就到这儿”,然后大家收拾东西,起身,离开。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没有人特意跟他打招呼。

李达康走得最快,夹着公文包,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好像后面有鬼追。经过他身边时,眼角都没扫一下。

高玉良坐在那儿,没动。

他看着桌上那杯茶。茶已经凉透了,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一样的东西。就像他现在的心,凉透了,还蒙着一层挥不去的腻味。

“玉良书记,”田国富走过来,在他旁边停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高玉良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田国富也走了。

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正在收拾记录的秘书小赵。

“高书记,”小赵小心翼翼地问,“回办公室吗?”

高玉良“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坐得太久,腿有点麻,起身时晃了一下。小赵赶紧伸手扶,被他轻轻挡开了。

“没事。”他说,声音有点哑。

走出会议室,长长的走廊,光线昏暗。两边的办公室门都关着,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叩、叩、叩”,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孤单。

小赵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大气不敢出。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高玉良走到窗前。外面是省委大院,绿化很好,树是树,草是草,花坛里的月季开得正艳。几个年轻干部抱着文件匆匆走过,有说有笑。

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着。可他觉得那光刺眼。

他拉上了百叶窗。办公室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几道细细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他在椅子上坐下,没开灯。就这么在昏暗里坐着。

脑子里乱哄哄的,像一锅烧开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一会儿是沙瑞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会儿是李达康那讥诮的眼神,一会儿是刘伟那句“放一放”,一会儿又是自己那句苍白无力的辩解……

四面楚歌。

他想起刚才在会议室里,脑海里蹦出的这个词。真贴切啊。项王当年被困垓下,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不,可能还不如他。项王至少还有虞姬,有乌骓马,有誓死追随的江东子弟。

他高玉良有什么?

祁同伟?那个他一手提拔起来,寄予厚望的“弟子”?

想到祁同伟,高玉良心里那点苦涩,又泛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这个祁同伟!到底背着他干了多少糊涂事?小舅子违规拿地……这事可大可小。放在平时,或许能压下去。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李达康当众捅出来,那就是授人以柄,是往枪口上撞!

还有,那些关于他“工作方式”的“不同看法”……高玉良虽然不完全清楚具体指什么,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话。祁同伟那个人,能力强,干劲足,可有时候,也确实太张扬,太不懂收敛。跟过他的老领导,不止一次提醒过,要他“注意团结”,“注意方法”。

可他听进去多少?

高玉良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心力交瘁的累。他想起很多年前,祁同伟还是那个穿着旧警服,眼睛里闪着光,跑到他家里请教问题的年轻干部。那时候的祁同伟,多纯粹啊,一心就想办案,想抓坏人,想维护正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当了处长之后?还是当了副局长之后?或者,是娶了梁璐之后?

权力这东西,真是沾不得。一沾上,人就容易飘,容易忘乎所以,容易把路走歪了。

可这些话,他现在能跟谁说?又能去怪谁?

是他自己,一次次在常委会上力荐祁同伟。是他自己,把祁同伟从一个普通的副处长,一步步推到了公安厅长的重要岗位。是他自己,给了别人攻击他的靶子。

“山头主义”,“团团伙伙”。

李达康那两句话,像两记耳光,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电话响了。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高玉良没动。他不想接。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安慰?试探?还是继续看笑话?

铃声顽固地响着,一遍,两遍……

小赵大概在外面听到了,轻轻敲了敲门:“高书记,电话。”

高玉良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然后,他伸手,拿起了听筒。

“喂。”

“老师,是我。”电话那头,是祁同伟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会开完了?怎么样?”

高玉良没立刻回答。他听着电话那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个他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竟有些刺耳。

“老师?”祁同伟又叫了一声。

“嗯,开完了。”高玉良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我的事?”祁同伟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高玉良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电话两头的人来说,都格外漫长。

“搁置了。”他最终吐出三个字。

电话那头,呼吸声骤然停了一瞬。然后,祁同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慌?

“搁置了?为什么?!不是都说好了吗?沙书记他之前不是……”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高玉良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起来,“常委会上,不同意见很多。李达康,刘伟,都明确反对。沙书记……也倾向于放一放。”

“李达康!又是他!”祁同伟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凭什么?他那个秘书出身,靠着……老师,他就这么针对我,还不是因为……”

“同伟!”高玉良厉声喝道,“注意你的言辞!”

电话那头安静了。只能听到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高玉良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知道祁同伟想说什么。李达康针对祁同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高玉良。这是冲着他来的。可他不能允许祁同伟说出来,有些事,心知肚明可以,撕破脸皮,不行。

“你那个小舅子,在吕州违规拿地的事,是怎么回事?”高玉良换了话题,声音依旧冰冷。

“啊?那……那都是去年的事了,早就处理干净了。老师,是不是会上有人拿这个说事?妈的,肯定是李达康,他……”

“我不管是谁说的!”高玉良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有。”祁同伟的气势弱了下去,但很快又辩解道,“可那是我小舅子背着我搞的,我知道后立刻就让他把地退了,该补的手续都补了,该罚的款也罚了。老师,这不能算到我头上吧?”

“算不算到你头上,不是你说了算!”高玉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同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注意影响!注意身边人!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小舅子干的混账事,最后屎盆子不扣你头上,扣谁头上?啊?!”

“我……我知道了,老师,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定严加管束。”祁同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服软和讨好,“那……老师,我的事,就这么黄了?就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您能不能再找沙书记谈谈?或者,找找其他领导……”

“谈?怎么谈?”高玉良苦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祁同伟是我高玉良的人。我再去谈,去争,那不是坐实了‘团团伙伙’?不是给了别人更多话柄?”

“那……那就这么算了?”祁同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高玉良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算了?他不甘心。为了推祁同伟这一步,他前前后后花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工作?眼看就要成了,却在临门一脚,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可不算了,又能怎样?常委会上的风向,他看得很清楚。沙瑞金的态度虽然含蓄,但倾向性已经很明显。李达康是急先锋,刘伟是定调人。其他人,要么隔岸观火,要么乐见其成。

他高玉良,第一次在这么重要的议题上,如此孤立无援。

“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高玉良最终说道,语气疲惫,“最近低调点,把屁股擦干净。别再给人递刀子了。”

说完,不等祁同伟回应,他挂断了电话。

听筒扣回话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高玉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里,刚才会议上的一幕幕,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那些脸,那些话,那些眼神……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罩住,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汉东大学政法系主任的时候。那时候,他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给学生们讲历史,讲政治,讲“君子不党”的道理。他告诉那些年轻的面孔,为官从政,最重要的是立身要正,行事要公,要远离朋党,不搞小圈子。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掷地有声。

可现在呢?

他自己,不也成了别人眼中“山头”的代表?不也深陷在所谓“团团伙伙”的泥潭里?

是别人误解他,排挤他?还是他……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一步?

高玉良不知道。

他只觉得,心里那片原本清晰坚定的地方,此刻正被浓雾笼罩,怎么也看不清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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