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气氛比屋外阴沉的天空还要压抑。
顾家主子、有头有脸的宾客、以及昨夜可能接触过顾景枫的仆役,密密麻麻站了一屋子。
空气浑浊,混合着恐惧、猜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
顾鸿羲坐在主位,脸色铁青,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唯有那双浑浊的老眼,偶尔闪过厉光,扫视着下方众人。
顾昀站在他身侧,眼神飘忽,时不时用袖子擦一下额角渗出的细汗。
顾晏坐在稍下的位置,面色依旧苍白,但背脊挺直。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眸盯着自己搭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仿佛那上面写着答案。
而沈知意,则被“特许”站在靠近门口的一根柱子旁,像个局外的看客。
她依旧那身半旧衣裙,神情淡漠,与周遭的紧张格格不入。不少人偷偷打量她,目光里充满了惊疑不定——这个昨日还被嗤笑的疯子,今日一番言语,竟将所有人都镇住了。
审问冗长而无效。
负责书房洒扫的丫鬟哭哭啼啼,只说昨夜送老爷回房时还好好的,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她听得真切。
值守院门的家丁赌咒发誓,连只野猫都没放过进去。
厨房送夜宵的婆子也说,食盒递到书房门口,是大爷亲自接的,并未见异常。
线索似乎全断了。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的无辜,每个人又都无法完全摆脱嫌疑。那间“密室”,像一口无形的黑锅,扣在每个人心头。
“父亲,这……这分明就是邪祟作祟啊!”顾昀忍不住又开口,声音发颤,“大哥他……定是冲撞了什么!还有她!”他猛地指向沈知意,“她昨日就说了那些不吉利的话!定是她招来的祸事!”
沈知意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淡淡甩出一句:“二爷若觉得是我做的,不妨说说,我是如何隔着门闩,把那么大个活人毒死,再搬进去摆好的?莫非我习得了穿墙术?”
顾昀被她噎得脸色涨红,支吾着说不出话。
顾晏终于抬起眼,目光掠过沈知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看向顾鸿羲:“祖父,当务之急,是厘清父亲昨夜最后的行踪,以及那张血书的来源。孙儿建议,重点查问昨夜接近过书房,以及可能接触过血书所用之物的人。”
他的思路清晰,瞬间将杂乱的信息拉了回来。
顾鸿羲疲惫地点点头,挥挥手,示意继续盘问。
沈知意却微微蹙起了眉。她的目光落在顾昀那略显虚浮的脸上,又扫过站在角落、低眉顺眼的苏婉儿,最后,停留在管家赵伯那布满皱纹、却隐约透着一丝惶恐的脸上。
这老宅里的人,个个都像戴着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审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毫无进展。就在众人精神愈发涣散,顾鸿羲也面露疲态,准备暂且作罢时——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后院方向传来,划破了老宅压抑的寂静。
“啊——死人啦!又死人啦!!”
轰!前厅再次炸开了锅。
顾鸿羲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
顾昀吓得直接瘫软在椅子上。
顾晏脸色骤变,豁然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他身侧的茶杯,瓷片碎裂声清脆刺耳。
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沈知意眉头紧锁,第一个转身,快步朝后院走去。
顾晏几乎与她同时动身,两人一前一后,迅速穿过慌乱的人群。
声音传来的地方,是后院靠近花园的荷花池。
此时已是夏末,荷花大多开败,只剩下些残枝败叶矗立在浑浊的池水里。而就在池边那个用来浇灌花木的、半人高的青石荷花缸旁,围了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丫鬟婆子。
荷花缸里水不算多,并且浑浊不堪。
此刻,一具穿着绫罗的身体,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头下脚上地栽在缸里,下半身还搭在缸沿外,一双绣花鞋湿漉漉地滴着水。
看那身形和衣着,赫然是顾家的二奶奶,也就是顾昀的正妻,柳氏。
缸里隐约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人还没死透!
“二奶奶!”丫鬟们反应过来,哭喊着就要上前拉扯。
“别动她!”
沈知意和顾晏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顾晏是出于谨慎,而沈知意的声音里,则带着一种笃定。
她拨开吓傻的丫鬟,快步走到缸边,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柳氏的头颅完全浸没在浑浊的水里,这个姿势,无需多久便会窒息而亡。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啊!”顾昀这时才连滚爬爬地赶到,见状目眦欲裂,就要亲自上手。
“二爷现在碰她,才是真要了她的命。”沈知意冷冷道,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柳氏卡在缸沿的腰腹部,以及搭在外面的双腿,“颈骨可能已伤,贸然拉扯,立时便断。”
顾昀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惨白。
顾晏已经指挥着两个还算镇定的家丁:“小心些,托住她的腰和腿,慢慢将人平抬出来!快去请郎中!” 他虽然病弱,此刻发号施令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家丁们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柳氏从缸里抬出,平放在地上。
只见柳氏双目圆睁,眼球突出,布满血丝,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水草,嘴唇青紫,已然没了气息。只是那微微张开的嘴里,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无声的呐喊。
又一条人命。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女眷们压抑的啜泣和男人们粗重的喘息。
“怎么会……早上还好好的……”顾昀扑到尸体旁,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只能发出痛苦的嚎叫。
顾晏蹲下身,探了探柳氏的鼻息和颈脉,确认已回天乏术。他的目光落在柳氏紧握的右手上——那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枚水润通透、雕刻精美的翡翠耳环,赫然躺在她的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枚耳环上。
立刻有眼尖的丫鬟惊呼:“这……这是大奶奶的耳环!”
刷!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向了站在人群外围,一直捻着佛珠、默不作声的大奶奶王氏。
王氏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褐色褂子,闻言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眉头紧皱,沉声道:“胡说!我那对翡翠耳环,前几日便丢了一只,至今未曾找到,怎会在此处?”
“哦?丢了?”沈知意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王氏面前,目光在她略显紧绷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那枚耳环上,“那真是巧了,偏偏就在二奶奶溺死的当口,这丢了的耳环,就出现在她手里?莫非是二奶奶自己从水底捞出来,攥在手里,好指认凶手是谁?”
她这话带着明显的讥讽,让王氏的脸色更加难看。
“沈知意!你休要血口喷人!”王氏厉声道,胸口微微起伏,“我与二房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于她?”
“无冤无仇?”沈知意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大奶奶每日诵经拜佛,求的是心安,还是……遮掩?”
她不再看王氏,转而蹲回柳氏尸体旁,不顾污秽,仔细查看她的头部、颈部,又掀起她的衣袖,看了看她的手臂。
“不是意外。”沈知意抬起头,看向顾晏,语气肯定,“她是被人按住头,强行溺毙在这缸里的。”
她指着柳氏后颈处几个模糊的、深陷的指印,以及手臂上几道新鲜的挣扎划痕。
“这荷花缸不高,若非被人用大力强行压制,以二奶奶的体型,绝无可能自己栽进去淹死。”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她指甲缝里有新鲜的皮屑和一丝极细的、靛蓝色的丝线。”
靛蓝色?顾家仆役的衣衫多是灰褐,主子们……沈知意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在场几位男丁的衣着。
顾晏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猛地看向王氏今日穿的褐色外褂下的裙摆——那裙摆的边缘,隐约露出一线靛蓝色的里衬滚边。
王氏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是我!”她尖声否认,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耳环定是有人偷来栽赃!那丝线……丝线也可能是别人……”
“别人?”沈知意站起身,拍了拍手,像是要拍掉沾上的晦气。她环视着这一张张或惊恐、或猜疑、或心虚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顾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上。
“顾公子,”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宅子里的‘债’,看来不止一笔。而且这位‘债主’,手脚利落得很,这杀人栽赃的活儿,干得是越来越熟练了。”
风雨似乎又大了一些,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影明灭,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
顾晏看着沈知意,看着她在那一片混乱和死亡中,依然清亮冷静,甚至带着点嘲弄世情的眼神。
他知道,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深宅表面勉强维持的平静。
浑水之下,更多的魑魅魍魉,开始显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