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带着江南特有的缠绵，淅淅沥沥打在青瓦上，汇成细流顺着瓦当滴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敲出“叮咚”的声响，像谁在弹一支古老的曲子。林小满撑着油纸伞站在石榴树下，看着新抽的嫩芽裹着雨珠，嫩得能掐出水来——这已是她在青瓦巷度过的第三个春天。
“丫头，沈念禾带着孩子快到巷口了。”陈守义老爷子的声音从回廊传来，他手里拿着把竹扫帚，正轻轻扫着阶上的积水，蓝布衫的肩头沾了片玉兰花瓣，是被风吹落的，“我把清禾姑娘的诗集摆在正厅了，孩子们不是想看太外婆的字吗？”
林小满点点头，把伞往旁边挪了挪，遮住石榴树根部新冒的几株野菌。这些年，她早已摸清了青瓦巷的脾性：惊蛰要给石榴树松绑，小满要给玉兰浇淘米水，秋分要晒梅干，冬至要腌腊肉。连巷口的老张师傅都说，她身上有了青瓦巷的味道，像浸过岁月的老酒，越品越有滋味。
巷口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沈念禾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撑着两把明黄色的雨伞，像两朵移动的向日葵。“小满阿姨！”小姑娘挣脱妈妈的手，踩着水洼扑过来，辫子上的红绸带在雨里飘动，“妈妈说太外婆的石榴树会开花，我要来看！”
林小满蹲下身接住她，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鼻尖：“早就开了，藏在叶子后面呢，专等你来看才肯露脸。”
小男孩被沈念禾抱着，伸着小胖手去够廊下挂着的灯笼——那是去年冬至新做的，绢面上绣着石榴花和玉兰花，是林小满和沈念禾一起绣的。“灯笼，亮！”他咿咿呀呀地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等晚上就点亮给你看。”陈守义老爷子笑着逗他，皱纹里盛着雨珠，像落了星星，“你太外公以前总说，灯笼亮了，就不怕黑了。”
正厅的八仙桌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杯里的茶叶舒展着，像春天的嫩芽。沈念禾翻开沈清禾的诗集，小姑娘凑在旁边，指着封面上的石榴花说：“像小裙子！太外婆是不是穿着这样的裙子跳舞？”
林小满想起沈清禾日记里的插画：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在天井里转圈，裙摆扬起，像朵盛开的玉兰。她笑着点头：“是啊，你太外婆跳得可好看了，石榴花都会跟着她转。”
雨停的时候，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青瓦巷镀上了层金辉。林小满带着孩子们去看玉兰树——当年那株幼苗早已长到齐腰高，枝桠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花苞，像撒了把碎玉。“这是太外婆的树。”小姑娘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花苞，“妈妈说，它会开出香香的花。”
“会的。”林小满看着花苞，像是在对时光说话，“等立夏的时候，就开了。”
午饭吃的是荠菜馄饨，是用后山新挖的荠菜做的，馅里掺了点虾米，鲜得人直咂嘴。小男孩抓着个馄饨往嘴里塞，汁水流在下巴上，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猫。沈念禾给他擦嘴时，忽然说：“出版社想把《青瓦巷的春天》和《北平的玉兰》合订成精装本，问咱们同不同意。”
“当然同意。”陈守义老爷子往嘴里送了个馄饨，“让更多人知道，青瓦巷有这么好的故事。”
林小满想起书架上那本梨木书盒里的册子，纸页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却被她翻得越发温润。那些手写的字迹，那些夹着的花瓣，那些时光的褶皱，都将在新的版本里，获得更长久的生命。
下午，老张师傅带着他的修表工具来了，说是给那只旧怀表做年度保养。“你看这齿轮，”他戴着老花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跟陈默当年的性子一样，扎实，耐活。”怀表的滴答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青瓦巷的日子。
小姑娘趴在桌边看，忽然指着表盘上的玉兰花说：“像太外婆戒指上的花！”她从兜里掏出个银质的小戒指，是沈念禾按照沈清禾的戒指给她打的，“妈妈给我也做了一个，说这样太外婆就认得我了。”
林小满的心忽然一暖。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印记，就这样通过一枚戒指，一朵花，一个故事，悄悄传到了下一代的生命里，像石榴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土壤里，蔓延得很远很远。
临走时，小姑娘非要把自己画的画留在青瓦巷。画上是个穿蓝布衫的爷爷和穿旗袍的奶奶，站在开满花的树下，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太外公太外婆的家。”林小满把画贴在书房的墙上，正好在陈默和沈清禾的合影旁边，阳光照在上面，像是两个时空的人在微笑。
送他们到巷口时，夕阳正把青瓦巷染成蜜色。沈念禾回头说：“等玉兰花开了，我们再来。”
“随时来。”林小满挥挥手，看着他们的雨伞渐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像两朵融进暮色的花。
回到院子里，陈守义老爷子正给石榴树浇水，水流过根部的泥土，发出“咕嘟”的声响。“丫头，你看这树，一年比一年旺。”他指着最高的枝桠，“今年肯定能结满果子。”
林小满点头，目光落在玉兰树的花苞上。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玉兰花白，石榴花红，像无数个曾经的春天，却又带着新的生机。
夜色渐浓，她点亮了廊下的灯笼，暖黄的光透过绢面，把石榴花和玉兰花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画。座钟“当当”敲了八下，怀表在抽屉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梨木书盒里的册子静静躺着，仿佛都在说：时光正好，岁月安稳。
林小满坐在藤椅上，翻开《青瓦巷的春天》，指尖拂过沈清禾娟秀的字迹，拂过陈默遒劲的笔画，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本书里的一个字，一句诗，和那些漫长的等待，那些温暖的牵挂，那些跨越时空的约定，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泛着淡淡的银辉。青瓦巷的夜很静，只有风吹过石榴叶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翻着书，读着那些永不老去的故事。
林小满知道，青瓦巷的故事，还会继续写下去。在她的日子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每年花开的时节里，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鲜活，永远温暖。而她，会一直在这里，做那个守故事的人，守着这片青瓦，守着这段时光，守着一个又一个，属于青瓦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