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木窗,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小满坐在藤椅上,手里摩挲着那支玉兰花簪,冰凉的玉质被掌心捂得渐渐有了温度。簪头的玉兰花瓣纹路清晰,能看出当年雕刻时的用心,只是边缘处已被磨得圆润,想来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
“该去看看阁楼了。”她想起陈守义老爷子昨天的话,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通往阁楼的木梯藏在书房角落,被一块厚厚的蓝布帘遮着,布帘上绣着的石榴图案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细密。
掀开布帘,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木梯是榫卯结构的,没有用一根钉子,却异常结实,只是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老人在叹气。林小满扶着斑驳的栏杆往上爬,梯级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印着几个浅浅的脚印,想来是舅舅生前常来的地方。
阁楼不大,斜顶的木梁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红的黄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角落里堆着几个旧木箱,箱盖都用铜锁锁着,锁上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被打开过了。阁楼中央有个小小的气窗,阳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无数尘埃在光带里翻飞舞蹈。
林小满走到最近的一个木箱前,试着扳了扳铜锁,锁芯早已锈死,纹丝不动。她在阁楼里转了一圈,发现墙角放着个工具箱,打开一看,里面竟躺着几把不同型号的钥匙,还有些螺丝刀、钳子之类的工具。钥匙上都挂着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字,有“衣柜”“书桌”“木箱一”“木箱二”……
“倒真是细心。”林小满拿起标着“木箱一”的钥匙,黄铜的钥匙柄被磨得发亮,显然是常用的。她走到第一个木箱前,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盖很重,林小满费了些力气才掀开。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棉絮已经泛黄发硬,上面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一件藏青色的学生制服,领口处别着枚小小的校徽,上面刻着“北平女子师范”的字样;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料子是细棉布的,边缘处有些磨损;还有一件浅粉色的针织开衫,袖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和那支玉簪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这是沈清禾的衣服吧。”林小满拿起那件开衫,布料轻薄柔软,凑近了闻,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皂角香。她想起日记里写的:“默哥说,粉色衬得我脸色好,特意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毛线,熬夜给我织了这件开衫。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暖。她把衣服小心地放回箱底,继续往下翻,棉絮底下露出个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地址,只在正面写着“清禾遗物”四个字,字迹是陈默的,笔锋比那些未寄出的信笺要潦草些,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林小满捏着信封的边缘,指尖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抽出里面的东西——不是信,而是一沓照片,还有一张泛黄的乐谱。
照片都是黑白的,边角已经有些卷曲。第一张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站在石榴树下,女孩穿着学生制服,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举着朵石榴花,笑靥如花;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个子很高,微微低着头看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林小满认出那是年轻时的陈默和沈清禾,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46年夏,青瓦巷。”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有沈清禾在北平校园里的留影,背着书包站在图书馆前,眼神明亮;有陈默在天井里劈柴的样子,蓝布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还有一张是两人并排坐在石阶上,头挨着头,看向前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最后一张照片有些破损,边缘处缺了个角,照片上的沈清禾穿着旗袍,站在一棵玉兰树下,手里拿着本书,风吹起她的衣角,像是要乘风而去。照片背面没有字,只有几滴淡淡的水渍,晕开了一小块纸浆。
林小满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拿起那张乐谱。乐谱是手抄的,字迹娟秀,是沈清禾的笔迹,上面写着《玉兰谣》,想来是首自创的曲子。音符间夹着几句歌词:“青瓦巷,玉兰香,君等我归期;石榴红,岁月长,我念君如常……”
她轻轻哼了哼,调子有些婉转,带着点淡淡的忧伤,像江南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心上。
“木箱二”里装的是些书籍和文具。大多是些外文原著,书页边缘写满了批注,字迹是沈清禾的,偶尔夹杂着几句陈默的回复,用红笔写着,像是两人在隔空对话。有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夹着张电影票根,是1947年的,片名已经模糊不清,只看得出放映地点是“金城影院”。
林小满想起日记里写:“今日默哥特意坐了两小时的船,带我去城里看电影。片子是黑白的,讲的是一个等待的故事,看到一半,他悄悄握住我的手,说永远不会让我一个人等。”
她合上书,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铁皮饼干盒上。盒子是长方形的,印着“上海冠生园”的字样,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零碎的小东西:半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已经褪色;一枚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红漆画着个小小的笑脸;还有一沓厚厚的信,信封上贴着邮票,盖着模糊的邮戳,收信人是“青瓦巷陈默”,寄信人是“北平沈清禾”。
这些是寄到了的信。林小满抽出一封,邮戳显示是1948年春。
“默哥,展信安。北平的春天来得迟,玉兰花刚打了花苞,没有青瓦巷的香。课堂上先生讲《诗经》,讲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忽然想起你在石榴树下说的话。等我毕业,我们就在天井里搭个葡萄架,夏天可以在底下乘凉,你教我劈柴,我教你读诗,好不好?”
字里行间的雀跃几乎要跳出来,林小满仿佛能看到沈清禾趴在灯下写信的样子,嘴角一定带着甜甜的笑。她又抽出几封,大多是讲北平的趣事,课堂上的见闻,偶尔抱怨几句北方的冬天太冷,最后总会问:“青瓦巷的石榴树长高了吗?陈阿婆的梅干晒好了吗?你……还好吗?”
直到1949年秋天的一封信,语气忽然变得沉重:“默哥,时局动荡,学校里人心惶惶。我已将重要的书籍打包,托同乡带回南方,若有万一……你不必等我了。青瓦巷的玉兰,年年都会开的。”
这是最后一封信。之后便是漫长的沉默,像被浓雾笼罩的青瓦巷,再无音讯。
林小满把信放回饼干盒,忽然觉得阁楼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她走到气窗前,推开那扇小小的木窗,一股清新的风涌了进来,带着巷口栀子花的甜香。往下望去,正能看到天井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半青的果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陈守义老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天井里,正弯腰给石榴树浇水,蓝布衫的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单薄。他浇得很慢,像是在对树说着什么,偶尔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落叶。
林小满忽然想起那些未寄出的信里,有一封写着:“清禾,我在阁楼藏了样东西,等你回来,就送给你。那是我用攒了半年的工钱买的,你一定会喜欢。”
她在阁楼里仔细搜寻起来,终于在一个旧衣柜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银质的戒指,戒面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蕊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已经有些泛黄,却依旧闪着温润的光。
戒指的内壁刻着两个小小的字:“归期”。
林小满捏着戒指,忽然想起日记最后一页的那句话:“等一个人,就像等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雨。可只要心里有盼头,再漫长的等待,也会开出花来。”
夕阳透过气窗,落在那枚戒指上,珍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又像一颗不灭的星。林小满知道,陈默和沈清禾的故事,或许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圆满,却在这青瓦巷的时光里,酿成了一坛最醇厚的酒,闻着香,品着也甘。
她轻轻合上丝绒盒,决定明天去趟巷口的修表铺,问问能不能把那枚戒指好好保养一下。有些东西,值得被好好珍藏,就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爱与等待,永远都不该被遗忘。
阁楼的“吱呀”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林小满走得格外轻,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旧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