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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七月流火。

这趟南下的绿皮车,活像条在铁轨上被烈日炙烤的钢铁长虫。

车厢里闷得要命。

连结处“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像是那打铁铺里永不停歇的锤子,砸得人心烦意乱。

这是硬座车厢,更是个巨型的人肉罐头。

过道上横七竖八躺着民工,胶鞋也没脱,那一股子陈年老醋般的脚臭味,混着红烧牛肉面的调料味、旱烟叶子的焦油味,再搅和上几百号人身上发酵的馊汗味。

吸一口,能把天灵盖给顶开。

林素芬坐在三人座的最里面,紧挨着车窗。

她没像旁边那个抱着孩子、热得直翻白眼的小媳妇那样东倒西歪,也没像对面那个抠着脚丫子的大汉没个正形。

老太太腰板挺得笔直。

两只手交叠着,稳稳当当压在腿上的布包上。

那是几十年在国营饭店后厨站灶养出来的铁律——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哪怕累得骨头渣子都要散了,只要在那一戳,那股子精气神就不能散。

散了,场子就镇不住了。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腿收一下!那个谁,别装睡,把腿收回去!”

正午刚过,饭点到了。

穿着一身皱巴巴制服的列车员,推着个笨重的不锈钢餐车,扯着破锣嗓子在人堆里硬挤出一条道。

餐车上几个大铁桶随着车身晃悠,那股子油腥味混着热气往外飘。

“大姐,来份盒饭?红烧肉的,五块!”

列车员抹了一把额头上淌下来的油汗,大铁勺敲得桶沿震天响,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五块?

周围好几个伸长脖子的脑袋,听见这价,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这年头,工地上扛水泥的小工,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十块钱。一顿饭吃掉半条命,谁舍得?

大家都默默低头,从蛇皮袋里掏出冷硬的馒头,或是自家烙的死面饼子,就着凉水往下咽。

“给我来一份。”

坐在林素芬对面的年轻后生开了腔。

这小伙子看着也就二十出头,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那件花衬衫是大码的港版货,虽然也热得满头大汗,但看着就跟周围这帮卖力气的汉子不是一路人。

他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块大团结。

递钱的时候,那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缝里没泥。

列车员眼睛一亮,动作那叫一个麻利。

收钱,拽出一个发泡饭盒,大勺子往桶底狠狠一抄。

“啪!”

一坨有些发黄的米饭,盖上一勺油汪汪、黑乎乎的肉块,顺手又丢了两根蔫了吧唧的腌黄瓜。

“趁热吃!这可是咱们大师傅刚出锅的硬菜!”

眼镜小伙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接过饭盒,一次性筷子一掰,也没顾得上细看,夹起一块连皮带肥的肉就往嘴里塞。

嚼了两下。

小伙子脸色猛地一变,脖子像是被掐住的公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呕——!”

他猛地扭头,对着过道里的铁皮垃圾桶就是一阵狂吐。

“呸!呸呸呸!”

小伙子抓起桌上的军用水壶猛灌了几口,脸涨得通红,指着那盒饭就骂开了:“这他妈什么玩意儿?猪食啊!这肉是臭的,饭还是夹生的!五块钱?你们这是明抢!”

列车员早推着车挤到下一节车厢去了,根本没搭理这茬。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有的在那窃笑,有的摇头叹气。

旁边那抠脚大汉嘿嘿一笑:“小兄弟,出门在外的,讲究个屁啊,有的吃就不错了。”

眼镜小伙一脸晦气。

看着那盒还在冒着诡异油光的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肚子还极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巨响。

林素芬一直没吭声。

但这会儿,她眼皮子抬了抬,扫了一眼那盒饭。

职业病犯了。

她在心里稍微过了遍筛子,眉头就拧成个川字。

米饭没提前泡透,这米起码陈了两年,一股子仓储味,火候还没给足,当然夹生。

至于那肉……

“那猪死的时候,起码在猪圈里躺了大半天了。”

林素芬突然开了口。

声音不大,不高不低,带着股子上了岁数人特有的沉稳劲儿,在嘈杂的车厢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血没放出来,都凝在肉里头,能不腥不臭么?”

眼镜小伙一愣,抬头看向这个一路上一言不发的大妈。

刚才看她土里土气的,这一开口,怎么感觉不太一样?

“大妈,您懂行?”

小伙子推了推眼镜,带着几分年轻气盛的怀疑:“这肉裹了这么厚的老抽和面酱,黑乎乎的一团,您隔着这么远就能看出是死猪肉?”

林素芬没看他。

她正低着头,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慢条斯理地往外掏东西。

那是一个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的油纸包,上面还细心地系着根红头绳。

“我不光知道它是死猪肉。”

林素芬一边解那红头绳,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我还知道这大师傅为了省油,炒糖色的时候火大了,糖变成了炭,那股子焦苦味儿,隔着饭盒盖子都能闻见。”

“再加上这大料,八角桂皮放多了,想盖味儿,结果成了中药汤子煮烂肉。”

她抬起眼,看了看那盒饭,摇摇头:“糟践东西。”

话音刚落。

油纸包的最后一层被揭开了。

轰!

如果说那盒饭是生化武器,那这一包东西,就是一枚香气炸弹。

一股子霸道至极的葱香味,混着猪板油特有的醇厚油脂香,瞬间像是长了腿一样,在这个满是脚臭汗臭的车厢里炸开了锅。

那不是普通的葱油味。

那是只有在高温下被彻底激发的葱白甜香,加上面粉在油脂里反复烘烤后散发出的那种最原始的麦香。

周围原本还在“吸溜吸溜”吃泡面的声音,一下子全停了。

啃馒头的大汉动作僵在半空。

连那隔壁座刚还在扯着嗓子嚎哭的熊孩子,这会儿也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鼻涕泡挂在嘴边,眼巴巴地盯着林素芬的手。

整个车厢,安静得只剩下吞口水的声音。

“咕咚。”

眼镜小伙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这声音大得有些尴尬,但他现在顾不上面子了。

跟这香味一比,桌上那五块钱的红烧肉,真就该倒进猪槽里。

林素芬手里捧着的,是一叠厚厚的葱油饼。

金黄焦脆的表皮上,密密麻麻撒满了翠绿的葱花和白芝麻。饼身层次分明,像是一本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好吃”两个字。

这是林素芬上车前特意烙的干粮。

用的不是死面,是半发面,里面揉进了她独门秘制的椒盐油酥。每一层都刷了用猪板油渣现炼出来的荤油。

这手艺,放在二十年前的国营饭店,那是用来招待外宾的保留项目。

林素芬没理会周围那一双双绿得像狼一样的眼睛。

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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