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无声浸透暮色,将马场染成一片灰蒙蒙的潮湿。
人群早已散尽,陆长笙独自走向那片被黑色围挡圈起的禁区。
四季青倒在泥泞里,左前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曾经缎子般光亮的毛皮沾满草屑和血污。
它温顺的棕色眼睛望着走近的人,鼻息粗重,不明白为什么熟悉的跑道突然变得这么疼。
这匹七岁的骟马有过巅峰时刻——三年前沙田马场千米短途赛上,它在最后弯道如黑色闪电般超越所有热门,以半个马身的优势爆冷夺冠。
骑师当时狂喜地伏在它汗湿的脖颈上,八万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个圈子里,断腿的赛马连苟延残喘的资格都没有。
昔日的辉煌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它将被安乐死。
陆长笙看着垂死的四季青,眼中没有悲悯,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太了解她的父亲陆世堃了
——那个掌控欲深入骨髓的男人,他的赛马场,他的马,就必须跑第一。
任何失格的存在,无论是人是马,在他眼中都失去了价值,唯有被清除这一个下场。
四季青的优秀,触犯了他唯我独尊的权威,挑战了他绝不容许瑕疵的体面。
她甚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骂自己从前愚蠢,竟从未真正看透这位亲生父亲的无情本质。
陆长笙站在围挡外,面色冷然。
雨水打湿了陆长笙额前的碎发,却丝毫不减她与生俱来的贵气。
——那是从小用金钱与权势浸润出的从容,即便在如此狼狈的场景下,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一把黑伞适时地撑过头顶,隔绝了绵密的雨丝。
秦垏人高腿长地站在她身后,伞面微微前倾,自己半个肩膀淋在雨里也浑不在意。
他低头就能看见她绷紧的侧脸线条,扯出个懒散的笑:
“心疼了?陆家的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悲为怀了?”
陆长笙没回头,声音比雨还冷:“闭嘴。”
“让我猜猜,”
秦垏慢悠悠地转着伞柄,雨水从边缘飞溅出去。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这匹马比你可怜?至少它痛快一死,不用继续在这泥潭里打滚。”
她终于侧过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片,从头到脚刮过他:
“秦垏,你除了耍嘴皮子还会什么?我爷爷派来的狗,也敢对主人家的事评头论足?”
秦垏不怒反笑,甚至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汪。”
他凑近半步,温热呼吸拂过她耳际,嗓音压得低沉暧昧:
“那大小姐要不要摸摸看,我这条狗……咬不咬人?”
陆长笙猛地抬手抵住他胸口,阻止他进一步靠近。
掌心下的肌肉结实温热,隔着一层湿透的衬衫布料,传递过来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滚远点。”
“哪儿滚?”
秦垏挑眉,仗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她,“你爷爷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你。还是说——”
他故意拖长语调,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唇上。
“你想换个方式试试我的忠诚?”
陆长笙冷笑,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他肌肉里:
“忠诚?一条随时可能反咬主人的狗,也配谈忠诚?”
“说得对,”
秦垏从善如流,空着的那只手忽然覆上她手背,不容拒绝地握紧。
“所以不如把我拴在你身边,天天喂饱了,就不乱咬人了。”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她。
雨声中,两人在伞下无声角力,视线交缠,一个冰冷倨傲,一个痞气十足。
远处传来兽医和工作人员的脚步声,伴随着药剂箱开合的轻微响动。
四季青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安地动了动脖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陆长笙最后看了眼那匹将死的马,猛地抽回手,转身就走。
高跟鞋踩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秦垏举着伞不紧不慢地跟上,依旧将伞面倾向她那边。
走出几步,陆长笙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混在雨里有些模糊:“秦垏。”
“在呢。”
“记住你的身份。”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纵容:
“一直记着……”
“……是你未来的男人。”
后面男人的声音,慢慢被雨水隔离开来。
电话震动,屏幕亮起Evelyn的名字。
陆长笙瞥了一眼,接起。
“Boss,”
Evelyn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三房的艾雅君向几家媒体放了料,关于您那三位前男友的轶事,暗示您私生活不检,情感混乱。现在拦截还来得及,或者……我们可以用之前掌握的关于她小儿子陆绍安的丑闻,让她立刻闭嘴。”
雨声淅沥,陆长笙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却毫无意外。
她刚坐上霍家千亿儿媳的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盼着她行差踏错,盼着这桩强强联合的婚姻出现裂痕。
丑闻?
尤其是这种带着桃色意味的,最能败坏名声,动摇她在霍家本就微妙的立足之地。
“不必拦截。”
陆长笙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似乎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让她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Evelyn显然在消化这个指令。
“您的意思是……”
“把唐叔的料,挑几件精彩的,送给相熟的记者。”
唐佩兰的弟弟,仗着姐姐是四太,在马场这块肥肉上中饱私囊、甚至利用职务之便组织特殊外围服务的事,她早就摸清了。
Evelyn是聪明人,但也不明白陆长笙,这是意欲何为?
自家Boss向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从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如今三房直接泼脏水,反倒绕去动四房。
“我清楚了。只是……三房这次明显是冲您来的,我们不反击,反而去动四房?”
陆长笙没有解释。
Evelyn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长风娱乐实际操盘手,能力卓绝,更重要的是忠诚。
这份忠诚,源于那场几乎毁掉Evelyn的危机
——Evelyn被当时信任的男友兼合伙人陷害,成了空壳公司的法人,背负巨债,面临牢狱之灾,而那个男人早已卷款逃往海外。
是陆长笙,没用陆家或霍家一分人脉钱财,只用了些非常规的手段和精准的布局,就让那个自以为高枕无忧的男人乖乖回国自首?
扛下了所有罪责,将Evelyn和她核心团队的人才干干净净地捞了出来。
自那以后,Evelyn便死心塌地。
“按我说的做。”陆长笙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白。”Evelyn不再多问,果断应下。她信陆长笙,如同信自己握在手中的刀。
电话挂断。
陆长笙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外走去。
秦垏依旧举着伞,不远不近地跟着,将她方才的对话听去了七八分,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他太了解她了——这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今日退一步,必是为了明日连本带利地讨回。
他在她身后轻笑出声,嗓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慵懒:
“高明啊。放任三房泼脏水,转头把四房的丑闻捅出去。等四房查起来,发现线索指向三房……”
男人慢悠悠地转着伞柄,”两房狗咬狗,你坐收渔利,好一招祸水东引。”
陆长笙脚步微顿。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她心底泛起一丝冷冽的厌烦。
这男人聪明得过分,且毫不掩饰他的聪明。
一个能轻易看穿她、甚至能威胁到她的人,按她的惯例,要么让他在地下躺着,要么送他上天。
秦垏是例外,一个她暂时动不了,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找个合适机会彻底解决的例外。
他像一条懂得揣度主人心思,却随时可能反噬的恶犬,偏偏还拿捏着让陆长笙暂时无法下死手的筹码。
陆长笙咬牙切齿,内心疯狂发誓。
终有一天,她要亲手干掉他!
“不过,”
秦垏三两步跟上,语气又是那副混不吝的调调。
“现在的媒体狗仔写起桃色绯闻,字眼可不会太干净,什么霍太太婚前情史丰富、千亿儿媳私生活混乱……你真不怕那些难听话?”
他歪头打量她,眼神戏谑:”到时候可别偷偷躲起来哭鼻子。”
陆长笙连眼皮都懒得抬:
“秦垏,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声线平直,不带丝毫波澜,“那些阴沟里的东西,也值得我费神去看?我做什么,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是是是,您陆大小姐当然不在乎。”
秦垏从善如流地点头,喉间滚出一声低笑,他歪头盯着陆长笙,眼神里满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那霍家那位呢?他也配不上你陆大小姐的一个解释?”
“他?”
陆长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尾掠过一丝轻蔑,”他要是会在乎这个,当初就不会娶我。我们俩,谁又比谁干净?”
秦垏挑眉,刚刚那句试探,让他通体舒坦,笑意跃上眉梢。
却被陆长笙冷冷的声线利落截断:
“你与其担心我,”她眼波都不曾动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跟他讨论他的人生大事。
“不如想想,是喜欢被浇筑进跨海大桥的桥墩,还是填进新区工地的地基?”
“有空请大师算算,哪处旺子孙。”
秦垏脚步顿住,看着女人摇曳的背影,眼底兴味更浓。
这女人,浑身是刺,却又该死的带劲。
刚走出跑马场出口,两辆惹眼的豪车并排停在雨中。
一辆是她惯用的劳斯莱斯,司机已恭敬地撑伞等候。
另一辆,则是她那位名义上的丈夫,霍沉舟的座驾——线条冷硬的黑色宾利。
霍沉舟的车窗降下一半,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没什么表情。
周围,一些尚未完全散去的宾客和闻风而来的记者媒体正有意无意地观望。
这场合,众目睽睽,她要是乘坐自己的车离开,倒是会觉得她小气,显得夫妻不和睦。
她压根犯不着现在就抢着上头版头条。
毕竟这样好机会要全权让给霍沉舟
——总不能白白浪费他被绿的机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