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比圣旨来得更快。
当崇侯虎那三万杀气腾腾的黑甲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离开北地,向西开进的消息,通过斥候的加急快马传回西岐时,整个侯府大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报——!”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声音嘶哑而急促。
“启禀侯爷!北地急报!北伯侯崇侯虎,亲率三万黑甲军,正全速向我西岐而来!不出三日,便可抵达岐山!”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什么?”
“崇侯虎?他疯了不成!”
“无王命擅自调动大军,还是三万精锐!他这是要造反吗?”
西伯侯姬昌手中正擦拭着龟甲的动作,猛然一滞。他缓缓抬起头,苍老的脸上充满了惊疑。
站在他身侧的长子伯邑考,温润如玉的脸上也满是错愕。
而下首的上大夫散宜生,则是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肃静!”
姬昌沉喝一声,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此事处处透着诡异。
崇侯虎为人残暴贪婪,但绝不是一个有胆子公然造反的蠢货。他这么做,必然有所依仗!
“立刻派出所有探马,严密监视崇侯虎大军动向!另外,加强城防,全军戒备!”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西岐的战争机器开始缓缓转动。
但姬昌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总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朝歌城的方向,缓缓张开。
“父亲,此事太过蹊奇,不如让孩儿为您卜上一卦,以问天机。”伯邑考轻声建议道。
姬昌点了点头,面容凝重。
他屏退众人,只留下伯邑考与散宜生在侧。
他沐浴更衣,焚香祷告,随后将三枚古朴的铜钱与龟甲一同置于掌心,口中念念有词,神态庄严肃穆。
片刻后,他将龟甲掷于案上。
然而,当他定睛看向卦象的那一刻,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骇然之色!
龟甲之上,卦象一片混沌!
往日里清晰可见的天机脉络,此刻被一团霸道绝伦的紫气死死笼罩,什么都看不穿,什么都算不出!
那股紫气,充满了人道威严,至刚至阳,仿佛在向天地间所有窥探的目光,发出最霸道的警告!
“噗——”
姬昌强行推演,心神受到反噬,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父亲!”伯邑考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侯爷!”散宜生也是一脸的担忧。
“无妨……”姬昌摆了摆手,但他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片混沌的卦象,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天机被蒙蔽了!
不,不是蒙蔽!是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扭曲和遮盖了!
他精通卜算之道数十年,从未遇到过如此霸道的情况!
这股紫气……是人王之气!
可是,帝辛的人王气运,何时变得如此强横霸道,竟能干涉天机至此?
就在姬昌惊疑不定,心神激荡之时,殿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通传。
“朝歌王使到——!”
来了!
姬昌与散宜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以及更深沉的凝重。
果然,崇侯虎的行动,是得了王命的!
很快,一名身穿朝歌官服,神态倨傲的使者,手持王旨,大步走入殿中。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姬昌等人,只是站在大殿中央,展开了那卷黄色的布帛。
“人王旨意!西伯侯姬昌,接旨!”
姬昌压下心中的翻腾,率领伯邑考与散宜生,躬身行礼。
“臣,姬昌,接旨。”
王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朗声宣读起来。
“……兹闻西岐之地,流民日多,西伯侯姬昌仁德宽厚,恐力有不逮。特命北伯侯崇侯虎,率精兵三万,代天巡狩,巡查西境,协助西伯侯,安抚流民,整顿吏治……钦此!”
王使念完,便将圣旨一合,冷冷地看着他们,等待着西岐之主的回应。
姬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猛地向后一晃,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父亲!”
伯邑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阳谋!”
上大夫散宜生嘴唇哆嗦着,面无血色,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啊,侯爷!”
什么叫“力有不逮”?这是在说他姬昌无能!
什么叫“代天巡狩”?这是给了崇侯虎最大的权力!
什么叫“协助”?
崇侯虎是什么货色,天下何人不知?残暴、贪婪、好大喜功!让他来“协助”治理西岐,那不叫协助,那叫引狼入室!
这道旨意,简直是把世间最恶毒的算计,摆在了明面上!
接旨?
那就等于亲手打开西岐的大门,让崇侯虎这条疯狗冲进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西岐境内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自己若是阻拦,就是违抗王命!若是不阻拦,自己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仁德之名,积攒的民心,将在旦夕之间,毁于一旦!
崇侯虎的军队会吃光西岐的粮草,会抢走西岐的财富,会败坏西岐的民风!
这比直接发兵攻打,还要恶毒百倍!
不接旨?
那更好!
那就是公然抗旨不尊!
朝歌的大军,恐怕早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着他姬昌说出那个“不”字,然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以雷霆之势,踏平整个西岐!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无论怎么选,都必死无疑的死局!
姬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卜算会失效!
那个远在朝歌的人王帝辛,已经不再是他印象中那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容易被谗言左右的君主了!
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阳谋运用到极致的狠辣手腕,这等算尽人心,不给对手留一丝一毫余地的帝王心术……
简直比他的父亲,先王帝乙,还要老辣,还要恐怖!
那个在女娲宫题诗的狂悖君主,怎么可能布下如此滴水不漏的绝杀之局?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姬昌想不通,也来不及去想。
他能感受得到,那名王使投来的,带着一丝嘲讽和不耐的视线。
他也能想象得到,崇侯虎那张狰狞狂笑的脸。
更能想象得到,一旦自己稍有迟疑,西岐将要面临的灭顶之灾。
良久。
姬昌缓缓地推开了伯邑考的手,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臣……姬昌……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碎了,再吐出来一般,充满了无尽的屈辱与苦涩。
王使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圣旨随手递给旁边的侍从,仿佛丢掉了一件垃圾,然后转身便扬长而去。
看着王使离去的背影,姬昌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死寂。
“备……备车驾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彻骨的绝望。
“老夫……亲率百官,出城……恭迎北伯侯大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