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笑。”
孔雨萌这三个字,如同投入绝对零度冰湖的三颗石子,在庄傲言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而冰冷的涟漪。他周身那股掌控一切的笃定气场,出现了瞬间的凝滞。艺术馆?低级干扰?无意义的随机噪音?所有这些基于数据和过往经验的判断,在她这句源于本能感知的、近乎荒谬的断言面前,仿佛脆弱的玻璃,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描述清楚。”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锁定在她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笑’是什么感觉?具体的情绪频谱,能量特征?”
孔雨萌被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刺得有些不自在,她努力回溯着那转瞬即逝的感应,组织着匮乏的语言:“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很轻微,但是很清楚。它不是悲伤,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它像是……躲在暗处,觉得很有趣,在偷偷观察,并且因为没被发现而……得意?”她艰难地寻找着贴切的词汇,最终只能重复那个最直观的感受,“对,就是‘笑’,一种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
庄傲言沉默地操作着终端,将艺术馆那个原本被标记为【低优先级/可忽略】的信号源重新调出,进行深度频谱分析和历史数据比对。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更快了,他的眉头越锁越紧。从纯数据层面看,它依旧符合低级能量逸散的特征,没有任何智能化的模式,更没有所谓的“情绪”编码。
但,孔雨萌的感知,已经不止一次颠覆了他的模型。顶楼的“抚平”,镜像碎片的“记忆承载”……她与这些“异常”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直达本源的连接。
“你的稳定性系数刚恢复一些,不宜接触未知类型的异常。”最终,理性与谨慎压倒了对未知的好奇,他做出了决定,“这个信号,暂时隔离观察。你需要休息。”
又是这样。单方面的判断,单方面的决定。孔雨萌心底那丝因他昨夜流露出的短暂脆弱而升起的微妙情绪,瞬间被一种无力的愤怒所取代。他永远把她放在一个需要被保护、被引导、甚至被隔离的位置上。
“如果它不一样呢?”她忍不住反驳,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星,“如果它不是‘碎片’,而是别的什么?一个……有自己意识的‘东西’?我们难道不应该去弄清楚吗?”
“弄清楚?”庄傲言抬眸,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在你无法确保自身稳定性的前提下,任何未经评估的接触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后果。是稳定性系数彻底归零,还是被未知的意识污染、同化?我们赌不起。”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所有浪漫化的想象,露出底下残酷的现实,“在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之前,维持现状,控制风险,是唯一的选择。”
“维持现状?”孔雨萌几乎要笑出来,声音带着哽咽,“维持我被蒙在鼓里,维持我一次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向死亡,维持你独自背负所有然后继续这个绝望循环的现状吗?!庄傲言,这根本不是解决办法,这只是拖延!”
她的质问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
庄傲言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片更深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再次横亘在他们之间。
最终,孔雨萌还是被送回了宿舍。庄傲言没有强行限制她的自由,但手腕上那不断监测着她状态的腕带,以及他那句“一旦信号强度提升或特征改变,我会立刻知道”的话,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沈薇薇对于她夜不归宿(虽然庄傲言帮她找了个合理的借口)和糟糕的脸色表达了充分的关心和八卦,但都被孔雨萌用“熬夜复习”和“有点感冒”搪塞了过去。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心却沉在不见底的深渊里。
137次循环。粒子化消散。她是悖论的起点与基石。
这些信息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她无法像庄傲言那样,将这些视为需要解决的“问题”和需要控制的“变量”。那是她真实经历过的死亡,是无数次失去与绝望的叠加。而他,亲眼见证了137次。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腕上的监测器,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艺术馆那个“笑”的信号,像一颗特殊的种子,在她心中悄然发芽。那是一种与所有已知的“痛苦”、“悲伤”、“混乱”截然不同的存在。如果……如果“异常”并不都是充满恶意和毁灭的呢?如果存在另一种可能……
这个念头让她坐立难安。
下午,她以“去图书馆查资料”为由,独自离开了宿舍。她没有去图书馆,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校园另一端的艺术馆。她知道自己不该冒险,庄傲言的警告言犹在耳。但那“笑”声,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
艺术馆正在举办的现代艺术展主题是“感知的边界”,展品大多是一些抽象、扭曲、试图挑战观众常规认知的装置和影像。展厅里人不多,光线被刻意调暗,营造出一种迷离的氛围。孔雨萌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腕带上的监测器安静如常,那个特定的信号似乎并未出现。
她在一个由无数破碎镜面和扭曲金属构成的、名为《崩坏的秩序》的装置前停下脚步。镜面碎片映照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表情茫然的她。就在她看着那些破碎的倒影,心神恍惚之际——
【嘻……】
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直接响在她脑海深处的、带着顽皮笑意的意念,如同羽毛般轻轻搔过她的意识。
来了!
孔雨萌浑身一僵,猛地环顾四周。展厅里其他观众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在安静地欣赏展品。那笑声转瞬即逝,但她无比确定,就是它!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着像庄傲言教导的那样,集中精神,去“感知”周围的异常。她闭上眼睛,屏蔽掉视觉的干扰,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种玄妙的感应状态。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然后,她再次捕捉到了它——不是通过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雀跃和好奇的“情绪”波动。它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在展厅的能量场中欢快地游弋,时而靠近某个散发着微弱电磁场的影像装置,时而又绕过某个观众,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兴趣。
它没有靠近她,只是在不远处“观察”着她,那“笑意”更加明显了,仿佛在说:“看,我找到你啦!”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交流:
“雨萌?真巧,你也来看展?”
孔雨萌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那奇妙的感应瞬间中断。她转过身,看到顾影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温和的笑容。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气质儒雅,与周围那些充满攻击性的现代艺术作品格格不入。
“顾……顾学长。”孔雨萌下意识地将戴着腕带的手背到身后,心跳尚未平复。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吗?
“看来我们审美相近,都喜欢这种挑战常规的作品。”顾影深走上前,目光自然地扫过那个《崩坏的秩序》装置,又落回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不过,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是这些作品……让你感到不适了?”
他的关心听起来很真诚,但孔雨萌此刻却无法放松。她刚刚还在与一个未知的、会“笑”的异常能量交流,顾影深就恰好出现……这真的只是巧合?
“没,没有。”她勉强笑了笑,“只是有点……走神。”
“是吗?”顾影深微微挑眉,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她刚才闭目感知时所站的位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我刚刚好像感觉到,这里的能量场有些……微妙的波动。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呢。”
孔雨萌的心猛地一沉!他感觉到了?他能感觉到那个“笑”的信号?
她强作镇定:“能量场?顾学长也对这个感兴趣?”
顾影深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说起来,我最近又整理了一些曾祖父的笔记,里面提到一个很有趣的概念,叫做‘镜灵’。”他看着她,眼神温和,却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据说,在某些极特殊的时空褶皱里,会诞生出一些并非源于痛苦记忆,而是由纯粹的好奇心、甚至……喜悦情绪凝聚而成的能量生命体。它们没有恶意,只是像初生的婴儿,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镜灵?喜悦情绪凝聚的能量生命体?
这描述……与那个“笑”的信号何其相似!
孔雨萌的呼吸几乎停滞,她紧紧盯着顾影深,试图从他温和的笑容下找出更多的信息。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引导她?
“当然,这只是些缺乏实证的古老传说,当不得真。”顾影深见她神色变幻,便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一个趣闻,“可能是受到这些笔记的影响,我最近看什么都觉得有‘能量’了。你别介意。”他看了看手表,“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他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温文尔雅。
孔雨萌却站在原地,浑身冰凉。顾影深的话,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可能性的大门,但门后是通往救赎的阶梯,还是更深的陷阱?他是在提供帮助,还是在利用她?
那个“笑”声再未出现,仿佛因为顾影深的到来而受到了惊吓,躲藏了起来。
孔雨萌心神不宁地回到宿舍,艺术馆的经历和顾影深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庄傲言的绝对控制与危险警告,顾影深提供的另一种可能性与未知动机,还有那个神秘而充满吸引力的“镜灵”……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入口,每一条路都迷雾重重。
晚上,庄傲言发来了通讯请求。虚拟光屏上,他的脸色似乎比白天更冷峻了几分。
“稳定性系数维持在82.5%,没有波动。很好。”他先是确认了她的状态,然后语气陡然转沉,“但是,我今天下午检测到,你的生物信号曾短暂出现在艺术馆区域。孔雨萌,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知道了。他果然一直监控着她的行踪。
孔雨萌看着光屏上他那张无可挑剔却令人窒息的脸,一股反叛的冲动混合着探寻真相的渴望,在她心中汹涌。她不想再完全被动下去。
“我只是去看展,散散心。”她选择隐瞒部分真相,语气尽量平静,“而且,我确实又感觉到了那个信号,虽然很微弱。顾影深学长当时也在,他甚至提到了类似‘镜灵’的概念,说那可能是一种由喜悦情绪凝聚的能量生命……”
她故意提及顾影深和“镜灵”,一方面是想试探庄傲言的反应,另一方面,也是想抛出一些信息,看看能否打破他永远固守的“控制与清除”的逻辑。
光屏那头,庄傲言的脸色在听到“顾影深”和“镜灵”两个词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近乎凌厉的锐芒。
“顾影深……”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敌意,“他接近你,告诉你这些……你相信他?”
不等孔雨萌回答,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光屏,那压迫感也丝毫未减。
“我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也不管你感觉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从现在起,禁止你再单独接触任何异常信号,尤其是……与顾影深有关的任何信息!”
他的反应,比孔雨萌预想的还要激烈和……专制。
“为什么?”她忍不住质问,“就因为你的模型无法解释?就因为可能存在风险?也许‘镜灵’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呢?也许并不是所有‘异常’都必须要被‘清除’呢?”
庄傲言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那里面翻涌着愤怒、担忧,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烙印在灵魂里的疲惫与痛楚。
“解决问题的关键?”他几乎是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孔雨萌,你根本不明白……你所以为的‘希望’,往往才是通往毁灭最快的那条捷径。”
他的目光如同最寒冷的冰,一字一句地,砸在她的心上:
“收起你不合时宜的好奇心。那不是童话,是毒药。顾影深递给你的,更可能是裹着蜜糖的……荆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