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时跃的那一刻,静好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非典的时候,静好虽然记得那个叫小时的男孩子,但时过境迁,当初那个羞涩的大男孩已经长大,还带着她不熟悉的爽朗模样出现,她实在无法将这两个形象拼接在一起,更无法将他与那个躲在电话那头,给自己带来鼓励的“Yue”联系起来。
有太多疑问在静好心里升腾,她很想问时跃为什么学骨科,也很想问为什么她在小川的寨子里给他发信息之后,就再也联系不到他。
但眼下,何慧情况紧急,静好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私事。
对上时跃灼灼的目光,静好心底的勇气被放大。
深吸一口气,静好接过丁玲玲手中的病例,翻阅后,言简意赅道:“乳酸盐,氧饱和度,肌酐。”
丁玲玲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静好问的重症产妇心血管、肺部及肾脏的三项重要指标。
“乳酸盐53mg,氧饱和度92%,肌酐2.87mg。”
静好想了想,回道:“饱和度和肌酐都还可以,乳酸盐超得比较多,心血管功能需要加强。”
说着,静好掏出笔,镇定地在病历本上写下处方。
“予毛花苷丙,0.2mg,静推,强心;呋塞米,20mg,静推,利尿;多巴胺,20mg,加入补液静滴,扩张肾血管;地西洋按常规准备;米力龙,二氧丙茶碱也备着,平喘用。”
流利地写下处置方案,静好重新将病历本送到丁玲玲手里。
丁玲玲点头应了声:“好”,转头准备去了。
很快,丁护长带着手下的小姑娘们完成了静好安排的工作,何慧的各项指标也顺利回到正常值范围。
“各项指标正常,除了心跳偶尔还会超出正常范围,没有其他异常情况。胎心监测目前也正常,羊水也没破。”
丁玲玲抹着额上的汗珠,喘着粗气,朝静好汇报。
静好点头,回了句:“密切观察,她现在还不稳定,随时可能发生有意外。”
丁玲玲点头:“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24小时都有人在这里跟着。”
静好道了声“好”,又想了想,这才转过头,朝时跃说道:“小时,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时跃应得坚定:“有什么事尽管说,你我之间,不存在帮忙这一说。”
“处方我开了,玲玲这边我也相信她能做好。只是,重症患者身边不能缺医生,你能不能帮我在这里盯着,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时跃知道静好有多尽职,如今,重症产妇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他不太明白,还有什么比眼下这件事更重要。
才想问个究竟,一个念头忽地闪过时跃的脑子。
“你要去找王老师?”
静好没想到时跃能猜到自己的想法,微微思量了一会,回道:“既然你猜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何慧的情况你也知道,短暂的处置并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即便胎儿顺利降生,产后,她的心脏也很可能因为过载出现状况。”
“所以,找一个合适的心脏给她安上,是最直接也是最彻底的解决办法。”
听时跃说出自己的心声,静好微微一愣,眼里满是感慨:“还是你懂我。”
时跃被静好这一句说得心情激荡,但棘手的问题尚未解决,他自然不会陷在儿女情长里出不来。
“你的想法是对的,也是合理的。但……”
时跃抿唇不言,静好却也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你担心汶川的事再发生?”
“嗯!虽然王老师不同于胡宇,李老师的状态也和当年那个产妇不同,但死亡面前,人性容易逆反,我不想同样的事再发生,更不想你再受伤害。”
静好道:“其实,我也有一样的担心。毕竟,夫妻一场,要他坦然捐出李老师的心脏,确实没那么容易。
但人命关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再说,眼下还有比李老师更适合的人选么?她是为数不多接受遗体捐献的志愿者,她不行,整个医院,还有谁合适。”
时跃闻言,没有再说话。
许久,他才握紧拳头,郑重道:“既然你这样决定了,我必然会支持你。何慧这里,我另找人盯着,王老师那里,我陪你去。
只是,有一条,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站在我身后,不许走开,更不许独自一人面对病患家属!”
不得不说,时跃这话说得实在霸道,但不知为何,静好对上他眼睛的时候,时跃眼神里的坚定和爱护却让她心潮澎湃。
“好,我答应你。一定站在你身后。”
处置完何慧的突发情况,夕阳已然挂在天边。
静好跟在时跃身后走到“双困病区”时,操持晚饭的病患家属们三三两两离开,原本热闹的病区此刻安静了许多,趁得独自坐在病床边的王老师更加落寞。
看着王老师认真、仔细地为病床上的妻子擦脸,静好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这对恩爱夫妻该有多幸福。
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难事总会到来,人也总要面对。救世主和神明都不过是人们心里的寄望罢了,真正能让自己站起来的,只有自己,因为被苦难打成筛子却依然向前的人,本身就是一尊神。
想到这儿,静好迈开双腿,同时跃一同来到王老师面前。
“王老师,有件事,我们想了很久,还是过来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静好开门见山,王老师闻言,忽地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落寞地看着静好,惹得时跃心头一惊,忙向后挪了一步,紧紧护在静好面前。
对王老师这个反应,静好并不意外。只是,才想多劝两句,对方竟先开了口。
“静医生,你说的是遗体捐献的事吧?”
静好一噎,略显局促地看了看时跃,这才道:“是。您知道了?”
王老师点头,转身在床头柜上拿起一本陈旧的笔记本,递到静好手里,说道:“之前,我知道国珍填写遗体捐献志愿书的时候,很不理解,也和她争执过,因为我不明白,好好的入土为安不行么,干嘛非要把自己弄得七零八碎。
直到昨天,收拾她办公桌的时候,看到她的日记,我才发现,她的格局远比我大得多。”
静好有些好奇,不知道什么样的文字能让王老师改变固有的生死观。
接过笔记,翻开有折痕的那一页,静好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读,读到最后一段,静好整个人都被震住。
“生命是珍贵的,却也是转瞬即逝的。所以,从有生命开始,人们就对死亡充满恐惧。
但正如旭日与夕阳一样,万事万物,有起点就有终点。与其为到达终点而担心,不如想一想:如何将终点变成起点,如何让生命在结束后继续绽放光彩。
王驰不理解我,认为遗体捐献是把自己弄得七零八碎。但我想说的是:亲爱的老公,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比你先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心脏因为你和身边人的爱继续跳动,我的生命又怎会停止?”
身为医生,静好每天都在和死亡打交道,但即便她身经百战,这段百余字的阐述还是让她泪流满面,喉咙更像是塞入了厚重的棉花,发声都困难。
“王老师,谢谢!”
勉强说出这几个字,静好从时跃身后站出来,朝面前这对伉俪深深鞠了一躬。
时跃站在静好身后,也跟着鞠了一躬。
王老师却赶忙将两人扶正,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谢的,我只是在完成国珍的心愿而已。如果可以,手术后我想见见那个接受移植的人,毕竟,国珍的生命将在她的身上延续,看一眼,我放心。”
静好握着笔记本双手微微颤抖着:“一定!一定会让您见到她的。”
当天晚上,静好联合产科、心外科的医生连夜制定了手术方案,时跃没有参与到具体的治疗事务中,同静好也没有说多少话,但坐在一旁默然看着静好忙碌的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这种踏实,不仅因为静医生的回归,更因为环境的改变。
正如静好走出病房时,对时跃说的那样:“这回,真的不一样。”,时跃坚定又坦然地相信:他的静好医生,不会再受伤了。
半个月后,经过三轮会诊的何慧终于被推进手术室。
二十一个小时后,何慧含着泪和她的女儿何悠悠在病房见了彼此的第一面。
静好站在病房门口,指着那个亲吻自己女儿的年轻母亲笑,说道:“王老师,她就是何慧,你爱人的心脏正在她的左胸口跳动着,支撑她们母女的生命。”
王老师满头大汗,连眼镜都因为鼻梁的湿滑落了下来。
伸手托了托,张眼瞧了瞧,确信自己看清楚了病床上两人的模样,王老师才回道:“好,好!”
静好轻声道:“心脏很强健,再跳动二十年应该没有问题。”
时跃低头,拿出手机,将刚才在屋里录制的心跳声播了出来。眼泪决堤,王老师摘了眼镜,用袖子捂住眼眶。
静好担忧,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时跃。时跃会意,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王老师:“王老师要好好生活,李老师可看着呢。”
王老师闻言,抹了一把泪,轻笑道:“知道,知道的。”
门内,母亲看着新生的婴儿,泪流满面;门外,活着的人听着逝者的心跳,泣不成声。
悲伤与喜悦相互交融,生命在死亡之后重新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