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苏凝坐在桌子的一边,低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的,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像一尊精致的雕塑,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张兰沉着脸,脸色难看得像锅底,从外面气冲冲地走进来,重重地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咚”的一声,力气大得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
她看都没看苏凝一眼,仿佛她是空气,是不存在的,目光直接、冷冷地落在了桌上的饭菜上。
金黄色的玉米饼,整整齐齐地码在青花瓷盘子里,还冒着袅袅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甜丝丝的香气,那股子烤焦的焦香混合着谷物的甜香,像看不见的手,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
翠绿的野菜汤,装在粗瓷大碗里,汤色清亮鲜美,上面飘着薄薄的油花,那股子混合着荤油、野菜和谷物的香气,更是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勾得她口水直流。
张兰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很大,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她的脸更黑了,黑得像要滴出墨汁。
她早上光顾着生气,光顾着想怎么收拾苏凝,什么都没吃,连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闻到这么香的味道,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胃里空空的,肠子都在打结。
可她拉不下这个脸!
她怎么能在一个自己瞧不起的、一个自己想要刁难的、一个刚进门就让她丢尽脸面的儿媳妇面前,表现出对她做的食物的渴望和喜爱?
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吗?承认自己错了吗?承认自己是个恶婆婆吗?
张兰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她这辈子,从来没向任何人低过头!
她拿起筷子,动作很重,筷子和桌子碰撞发出”咔嗒”的声音,心里打定主意,等下不管多好吃,她都要挑出点毛病来!
一定要让这丫头知道,她这个婆婆,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
她先是夹起一个玉米饼,拿在手里掂了掂,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挑刺了。
心里想着:这饼子肯定是外面好看里面硬,中看不中用,吃起来肯定拉嗓子,肯定干得咽不下去。
然而,入手的感觉,却让她心里一惊,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这饼子,入手滚烫,烫得她手指都有些疼,却异常的松软,轻轻一捏,就能感觉到那种蓬松的、有弹性的质感,像捏在棉花上一样,完全不像粗玉米面能做出来的质感,完全不是粗粮该有的硬邦邦、干巴巴的样子。
这……这怎么可能?
她将信将疑地把饼子放到嘴边,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咔嚓……”
饼子的外皮,被烙得焦香酥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咬饼干一样。
而里面,却软糯得超乎想象!软得像云朵!
香甜的、细腻的、绵密的口感,在舌尖上瞬间炸开,像烟花一样绽放。
那不是粗粮的粗糙、干涩、难以下咽,也不是白面的寡淡、平淡无奇,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带着土地气息的谷物香甜,是玉米最本真、最美好的味道。
更让她震惊、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饼子,非但不拉嗓子,非但不干,反而入口即化,一点都不噎人,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道,回味里还带着一丝丝甘甜,像蜂蜜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再吃一口。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真的是那碗发霉的、粗得要命的陈年玉米面做的吗?
张兰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整个人都呆住了,像被雷劈了。
她活了五十多年,吃了一辈子的玉米面,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玉米饼,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从来没有!
这真的是用她给的那碗陈年粗面做出来的吗?
她不信!她不相信!
她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这次咬得更大,几乎塞满了整个嘴,仔细地、认真地、用心地品味着,想找出什么破绽,什么毛病。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好吃,太好吃了!
好吃得让她想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好吃得她恨不得把剩下的饼子都藏起来!
她心里的防线,在这一刻,被这一个普普通通的、用最粗陋的食材做出来的玉米饼,击得粉碎,溃不成军。
她想挑毛病,她拼命地想挑毛病,可她绞尽脑汁,却发现,这饼子,完美得根本无懈可击!
无论是外观、颜色、香味、口感还是味道,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张兰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像个傻子,刚才心里那些盘算,那些想要挑刺、想要刁难的念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在这碗饭菜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自量力,那么……打脸。
她被狠狠地打脸了。
被一个她看不起的、想要刁难的儿媳妇,用一顿饭,狠狠地、响亮地打了脸。
她闷着头,三两口就把一个饼子吃完了,囫囵吞枣,然后又忍不住伸出筷子,迫不及待地去夹第二个,动作迅速,像怕被人抢走。
她告诉自己:我这是……我这是不想浪费粮食,不是因为好吃。
可她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心。
第二个饼子,很快又被她消灭了。
第三个……
她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吃完了饼子,她稍微缓了口气,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又端起那碗野菜汤,碗很大,很重,里面盛得满满的。
她看着碗里那翠绿的野菜,那金黄的面疙瘩,心里依然不死心,依然冷哼一声。
苦苣就是苦苣,就算做得再好看,那股子苦得要命、涩得发麻的味道也去不掉!
这是常识!
她就不信,这汤能好喝到哪里去!
她舀了一勺汤,放到嘴边,用嘴轻轻吹了吹,吹掉热气,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丝绸一样顺滑。
一股难以言喻的、让人无法抗拒的鲜美,瞬间席卷了她的味蕾,占据了她的整个口腔!
汤,是清甜的!
野菜,是鲜嫩的!
那股子她预想中的、苦得要命的、涩得发麻的苦涩味,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
完全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青草般的清新和甘甜,是一种春天的味道,是一种让人心旷神怡、沁人心脾的清爽。
而那些金黄色的”珍珠”小面疙瘩,Q弹软糯,嚼劲十足,每一颗都饱满圆润,给这碗清淡的汤,增添了扎实的口感,让汤不再寡淡,不再单调。
最绝的,是那一点点猪油,就那么一丁点,少得几乎看不见。
它完美地将所有食材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像一个指挥家,让所有的乐器都奏出了和谐的乐章,让整碗汤的口感,提升了好几个档次,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了,鲜得人舌头都要融化了。
“好喝……”
张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闭上了眼睛,满脸陶醉,像在品尝什么琼浆玉液。
太好喝了……
真的太好喝了……
她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比过年炖的鸡汤还好喝!
“咕咚,咕咚……”
张兰端起大碗,也顾不上烫了,顾不上形象了,顾不上自己的脸面了,一口气就把半碗汤”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得急了,还被烫得”嘶嘶”吸气,嘴唇都烫红了,但她停不下来,舍不得停。
喝完,她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壮举,用手背抹了抹嘴,感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刚才那股子郁闷、愤怒、不甘,都随着这碗汤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舒服了……
她放下碗,抬起头,正好对上苏凝那双平静的、清澈的、像水晶一样的眼睛。
苏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那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张兰,却从那平静的眼神里,从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声的质问,读出了无声的反击,读出了无声的胜利。
——妈,好吃吗?
——妈,这就是您说的”人吃的东西”,是您说的”猪食”。
——妈,您还有什么要挑剔的吗?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妈,您输了。
张兰的脸,“腾”的一下,烧得更红了,烧得发烫,烧得像火烧一样,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红到了脖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感觉自己这辈子的脸,这辈子的面子,都在今天丢尽了,丢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剩。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场面话来挽回面子,来挽回自己的尊严,比如”还行吧,凑合能吃”,或者”也就是个做饭的料,没什么了不起的”,或者”你别得意,以后日子长着呢”。
可话到嘴边,卡在喉咙里,堵在胸口,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再说任何贬低的话,都是在自欺欺人,都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都是在打自己的脸,都是在让自己更加难堪。
饭菜摆在这里,她刚才吃得那么香,那么急,那么狼吞虎咽,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还能说什么?她还有什么资格说什么?
最后,她只能从牙缝里,硬邦邦地、憋屈地、不甘地挤出两个字:
“……吃饭!”
说完,她就低下头,不再看苏凝,不敢再看苏凝,只顾着闷头往嘴里扒拉饭菜,像在逃避什么,像在掩饰什么。
她吃得很快,像饿死鬼投胎,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尴尬,来掩饰自己的失败和挫败感。
一个饼子,两个饼子,三个饼子……
她就像一台永动机,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一碗汤,两碗汤……
她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喝得”呼噜呼噜”响,喝得满头大汗。
桌上的一大盘玉米饼和一大碗野菜汤,很快就被她一个人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大半,盘子都快见底了,碗里也只剩下一点汤底了,只剩下两个饼子和小半碗汤。
苏凝从头到尾,都只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个饼子,小口小口地咬着,细嚼慢咽,喝了小半碗汤,慢慢地、优雅地喝着。
她吃得很慢,很斯文,很优雅,很从容,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教养,透着城里人的讲究,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那份从容和优雅,那份不慌不忙的淡定,和张兰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大快朵颐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强烈的、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
一个是优雅的贵妇,一个是饥饿的村妇。
一个是从容的赢家,一个是狼狈的输家。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尴尬的、压抑的沉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结束了。
张兰打着饱嗝,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揉着肚子,感觉肚子撑得有点难受,撑得圆鼓鼓的,像怀了孕,走路都费劲。
她吃得太多了,太撑了,撑得都有点反胃了。
她看着桌上剩下的残羹冷炙,只剩下两个饼子和小半碗汤了,心里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再吃。
她再看看对面那个依旧安安静静、姿态优雅、淡定从容的儿媳妇,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什么滋味都尝遍了。
她知道,今天这场仗,她输了。
而且,是惨败,是彻头彻尾的惨败,是被碾压,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苏凝,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娇滴滴的废物。
这丫头,有手艺,真本事,真功夫,还有心计,有城府,有手段,还有一股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深藏不露的倔强和骄傲,还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深沉。
不好对付。
绝对不好对付。
这是个硬茬子,是个狠角色。
张兰看着苏凝,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变得阴晴不定,既有忌惮,又有不甘,还有一丝畏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她意识到,想拿捏这个儿媳妇,想像对付普通农村姑娘那样对付她,想让她服软、让她低头,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个硬骨头。
得从长计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