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锦绣庄内的事务异常繁忙。新一批“碧潭春”需要调整发酵工艺，试验田的肥料需要跟进记录，还有不断新增的流民安置工作，让程旭几乎抽不开身。唯有午后短暂的间隙，他会独自走到庄外的小河边，在那块熟悉的青石上坐一会儿。
这日午后，宇烟蓉独自一人来到锦绣庄。她并未着宫装，仅一身素雅的青衫，发髻简单束起，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仪，多了些少女的清新。
“夏荷，程兄在何处？”她习惯性地问道，目光扫过院落，并未寻到那熟悉的身影。
正拨弄着算盘珠子的夏荷抬起头，小圆脸上带着惯有的机灵劲儿，她朝着庄外小河的方向努了努嘴，小声说：“公子去河边了，看着像是有些乏了。”**
宇烟蓉微微颔首，脚步已不由自主地转向河边。穿过一小片开始泛黄的疏林，潺潺水声愈近。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独自坐在河边的背影。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河水泛着金色的波光，本该是一幅温暖的画卷，可那独自而坐的身影，却无端透出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萧瑟。
宇烟蓉的脚步下意识放轻，停在了树林边缘。
就在这时，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流淌的思绪，带着与她平日所见的程旭截然不同的忧郁。
*【穿越过来……快三个月了吧？”
程旭望着水面，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
*【也不知道老爸老妈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头，会不会又熬夜打游戏……”
这心声低沉，饱含着化不开的思念。
【每次看到宇丫头，就想起你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知道哥哥有多惦记你吗？”*
【嗯，宇丫头要是知道我背地里这么叫她，会不会气得跳脚？反正我妹每次都会追着我满屋子跑，嚷嚷着她不是小丫头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但随即那点微末的笑意便消散了，只剩下更深的寂寥。“真想再听听她凶巴巴地喊‘臭哥哥’……”*
宇烟蓉屏住了呼吸。他不是……大琅朝的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家里还有父母，还有一个……妹妹？
宇烟蓉怔在原地，心头因这突如其来的惊人真相而震动不已。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更为混乱的思绪。
*【唉，昨天我在她面前……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
*【她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她吧？……等等，好像，可能……大概是真的有点喜欢吧？可我一直觉得是把她当妹妹看待的啊……”
【坏了！” 这念头陡然清晰，“宇丫头该不会……”*
就在这时，或许是听到了身后细微的动静，程旭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宇烟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清楚地看到，在程旭转头的瞬间，他眼中还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落寞，与他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乐观样子判若两人。
他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未来得及转换的怔忡。
几乎是同时，宇烟蓉猛地转过身，像是受惊的小鹿，提着裙摆沿着来路快步离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他居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心慌意乱，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程旭完全愣住了，他看着宇烟蓉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怎么看到我就跑？” 他站起身来，困惑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我昨天……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吗？”*
他抬手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难道是我无意中透露了现代知识？还是我喊她‘宇丫头’被她听见了？不能啊，我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
他摇了摇头，将那点莫名的失落甩开。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她还是那个需要小心应对的‘贵人’……”
他摇了摇头，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正准备转身回庄。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刻逃回马车内的宇烟蓉，正靠着车壁平复急促的呼吸。
刚才听到的信息太过震撼——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妹妹，还有那份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喜欢”。
接下来的几天，宇烟蓉明显减少了来锦绣庄的次数。即便是来了，也多是处理必要的账目和物资调配，与程旭的交谈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简洁。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触动，便再难回到从前。
这日程旭刚从西山查看石料回来，风尘仆仆，却在庄门口迎面遇见了正要离开的宇烟蓉。
“宇兄。”程旭露出惯常的笑容，那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宇烟蓉看着他明朗的笑脸，再联想到河边那个孤独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得知真相的恍然，又有被欺骗的微恼——原来他平时的恭敬姿态都是伪装的？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程旭看着宇烟蓉似乎比平日苍白几分的脸色，心头莫名一紧。
*【她是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他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缓了语气，主动开口：
“……新送来的那批纯碱石，质地似乎比之前的更好。”**
宇烟蓉脚步微顿，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注意到他靴边沾着的泥土，还有衣摆处被树枝勾破的一道小口子。
宇烟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因被“欺骗”而产生的恼意，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程旭清了清嗓子，指向河边：“我看那边有几株晚开的蓼花，颜色倒别致。”**
程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语气温和：
“宇兄若是不急，不如一同去看看？就在那边，不远。”**
他的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种纯粹的关切。
宇烟蓉抿了抿唇，目光掠过他带着汗渍的额角，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河边，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交融在一起。程旭很自然地落后她半步，是一个既尊重又便于保护的姿态。
宇烟蓉能“听”到他心中此刻的思量：
*【这丫头今天好像没那么抗拒我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松，那抹熟悉的、带着点儿顽皮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反正……多个妹妹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得找机会跟她说清楚……以后就叫她丫头，挺好。”
宇烟蓉：“！！！”
她猛地扭头瞪向他，却见他正指着河对岸的一片林子，兴致勃勃地说着明年春天可以在那里移栽些果树，既能结果子，花也能用来制香露……
听着他这些乱七八糟却又透着真挚的心声，再感受着身边这人确实无意中流露出的、类似于兄长般的关照。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真的反感他叫她“丫头”，甚至……有点隐秘的欢喜？
这个认知让她耳根又开始发热。
而程旭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心头那份想要呵护她的意愿愈发清晰。
他知道，有些话终究是要说开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种刻意的情况下。
而有些悄然滋生的东西，已经在心间生根发芽，再也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