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的队伍离了长安,起初几日走的还是官道。道旁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妇人在院外晾晒着秋收的谷物,孩童追着队伍跑,手里挥着自家编的草蚂蚱,眼里满是对“平王出征”的好奇与期盼。陈静澜骑在乌骓马上,银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看着这一派安宁景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鞍上的草编花环——那是长安城外孩童送的,此刻还带着几分干草的清香。
可越往北走,景象便越显萧索。
先是官道旁的田地,渐渐多了些荒弃的地块,田埂上的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偶尔能看见几个老妪或妇孺,挎着篮子在地里捡拾着遗漏的麦穗,弯腰的动作迟缓而沉重。陈静澜勒住马缰,远远望着,就见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妇人,怀里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孩子伸出细瘦的手,扯着妇人的衣角,含混地喊:“娘,饿……”妇人只能红着眼,从篮子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麦饼,掰了小半递过去,自己却咽了咽口水,将剩下的小心包好,揣进怀里——那是要留给家里卧床的老人的。
“殿下,”身旁的亲兵低声道,“前面就是清河镇,按路程,咱们该在镇上歇脚了。”
陈静澜点头,催马前行。进了清河镇,才发现这里比沿途的村落更显破败。街面上的铺子十有八九关着门,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偶尔开着的杂货铺,货架上空空荡荡,只摆着些粗糙的陶碗和几捆干柴。几个穿着破烂的流民,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地看着路过的军队,手里捧着豁了口的碗,却连讨饭的力气都似没有。
他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老丈面前,老丈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手里攥着一根拐杖,身子抖得厉害。“老丈,”陈静澜声音放轻,“镇上的男丁呢?”
老丈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他身上的铠甲,又看了看远处飘扬的“陈”字大旗,喉咙动了动,才沙哑地开口:“都……都去当兵了。去年匈奴来犯,镇上抽丁,家里的壮丁要么去了北疆,要么……要么就没回来。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女的,地里的活计做不动,收的粮食还不够交粮税,只能……只能捡些别人剩下的。”
陈静澜的心沉了沉,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到老丈手里。老丈愣了愣,慌忙摆手:“将军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是去打匈奴的,还要用银子呢!”
“拿着吧,”陈静澜把银子塞进他手里,“给孩子买点吃的。”说完,他转身回到马旁,翻身上马时,眼角余光瞥见老丈对着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那佝偻的身影,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单薄。
队伍继续北上,越靠近北疆,流民越多。有的拖家带口,背着破旧的行囊,往南逃难;有的则守在被烧毁的村落旁,对着断壁残垣发呆,眼里满是绝望。一日傍晚,队伍在一片荒地上扎营,陈静澜刚卸下铠甲,就听见营外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走出去一看,是个妇人抱着个发烧的孩子,跪在营前,哭着求士兵给点药。
亲兵上前阻拦,说军中药材紧张,要留给受伤的将士。陈静澜却摆了摆手,让医官拿了些退烧药过来。妇人接过药,对着他连连磕头,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陈静澜看着她,心里却没半分轻松——他能救这一个孩子,却救不了北疆千千万万受苦的百姓。
夜里,他坐在营帐里,看着桌上的舆图,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帐外传来士兵们的低语,有的在说家里的事,有的在担心前方的战事。他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些流民,想起老丈沙哑的声音,想起妇人磕头时的模样,只觉得胸口发闷。他是平王,手握兵权,可面对这千里饿殍,却显得如此无力。救一个人容易,救天下人,难啊。
接下来的日子,队伍的粮草也渐渐紧张起来。起初还能顿顿有干饭,后来便只能掺着野菜煮稀粥,再往后,连稀粥都变得浓稠难见米粒。士兵们脸上的笑容少了,脚步也渐渐沉重起来,可没人抱怨——他们知道,前方的将士还在饿着肚子打仗,自己这点苦,不算什么。
陈静澜也跟着士兵们一起吃野菜粥,粥水寡淡,带着苦涩,难以下咽。他强忍着咽下去,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长安的锦衣玉食,竟忘了这世间还有如此难咽的食物。可想想那些流民,连这样的粥都喝不上,他又默默把碗里剩下的粥,全都喝了下去。
走了约莫半月,终于远远望见了北疆的烽火台。烽火台高耸在山头,上面飘着一面残破的“大雍”旗,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离烽火台越来越近,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夹杂着硝烟的气息。
“殿下,前面就是雁门关外的驻扎地了。”亲兵指着前方一片帐篷,低声道。
陈静澜催马前行,刚靠近驻扎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帐篷大多是破旧的,有的甚至用破布缝补着,地上散落着兵器和盔甲,还有些士兵躺在担架上,身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脸色苍白如纸。一个医官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包扎,士兵咬着牙,额头上满是冷汗,却没哼一声。
不远处,几个士兵正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往临时挖的坟坑走去。白布下露出一双穿着破烂靴子的脚,那靴子上还沾着泥土和血迹。陈静澜看着他们,心里一阵刺痛——昨天或许还在一起说笑的兄弟,今天就成了天人永隔。这就是战争,残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翻身下马,刚走了几步,就看见赵武快步走了过来。赵武身着铠甲,铠甲上沾着不少灰尘和血迹,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锐利。“末将赵武,参见平王殿下!”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起来吧,”陈静澜扶起他,“军中情况如何?”
“回殿下,匈奴近日频频来犯,我军粮草短缺,将士们伤亡惨重,”赵武叹了口气,“若殿下再不来,恐怕……”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旁传来王奎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行了行了,别光顾着说这些丧气话。本将军一路赶来,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更别说美酒美女了。”说着,他对着身后的副官招了招手,“去,给本将军找些好酒好肉来,再抓几个当地的女子,给本将军解解乏。”
副官刚要应声,就被陈静澜一个眼神制止了。陈静澜的眼神很冷,没有杀气外露,却带着一种王侯特有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王奎被他看得心里一慌,才想起眼前这位平王,虽看着白净,却也是久经沙场的主,当年在雁门关,他可是亲手斩了匈奴左贤王的人。
“王将军,”陈静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今战事吃紧,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有的连饭都吃不饱,有的连命都保不住。你不想着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击退匈奴,反而惦记着美酒美女,你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将士吗?对得起北疆受苦的百姓吗?”
王奎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陈静澜,才发现这位平王虽然久离军营,可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份震慑人心的力量,依旧让人不敢小觑。他只能悻悻地收回手,低声道:“末将……末将知错了。”
陈静澜没再看他,转身对赵武道:“带我去看看伤员和粮草库。”
赵武点头,领着陈静澜往伤员帐篷走去。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伤员们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有的在低声呻吟,有的则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个年轻的士兵,腿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布条上还在渗血,他看见陈静澜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陈静澜按住了。
“好好养伤,”陈静澜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伤好了,咱们一起打匈奴,让他们不敢再犯我大雍疆土。”
士兵眼里泛起光亮,用力点了点头:“末将遵令!殿下放心,末将好了,一定跟着您杀匈奴!”
陈静澜走出帐篷,望着远处的雁门关,关墙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隐约能听见关外传来的马蹄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艰难,可他没有退路——为了北疆的百姓,为了大雍的疆土,为了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他必须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