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扩音器里传来场地管理员的声音时,黄毛正蹲在地上给吴恙系效果器的连接线。电流声滋滋啦啦地窜出来,混着走廊里隐约飘来的流行歌曲,像根细针似的扎着神经。
“还有十分钟开场。”主唱老K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指节敲了敲化妆镜上的时间表。镜子里映出他染成深紫色的头发,发尾沾着点没抖干净的亮片——那是上支乐队留下的痕迹。
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视线扫过整个后台,鼓手黄毛正对着鼓棒哈气,用袖口反复擦镲片边缘;吉他手阿辫把红色电吉他斜挎在肩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指板上滑出段乱码似的旋律;老K已经把烟取下来了,正对着镜子调整麦克风线的长度。
“紧张吗?”吴恙忽然开口。
黄毛的鼓棒顿了顿,咧嘴露出颗小虎牙:“紧张个屁,高中上次在广场搭台,底下全是跳广场舞的大妈,那才叫刺激。”
阿K笑着踹了他一脚:“别吹了,上次是谁打错节奏,被大妈用广场舞扇子扔脑袋?”
后台的气氛松快起来,吴恙却忍不住往门口瞟。不知道她那个怯懦懦来了没有。
三百人的场地,像片没开花的花圃。她只看到前三排零星站着些人,有人在低头玩手机,有人举着相机对着空舞台试拍,更多的地方空着,在顶灯底下泛着冷光。
他还没有出现,吴恙有些恍惚愣神。
“金属乐嘛,”老k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把麦克风线往手肘上缠了两圈,“本来就是给少数人听的。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能听懂失真里的旋律,就不算白演。”
阿辫没说话。她比谁都清楚他们为这场演出熬了多少个通宵。黄毛的军鼓皮换了三次,吴恙的效果器调试到凌晨四点,老k把写了半年的歌词改得只剩最后一段——那些咬碎了牙似的句子,此刻正躺在他牛仔裤后袋的笔记本里。
开场音乐响起时,舞台灯光“唰”地亮起来,刺得人眼睛发疼。老k抱着麦克风站到舞台中央,台下稀稀拉拉地响起掌声,混着几声口哨,听起来有点单薄。
“晚上好。”老k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来,带着点没掩饰住的沙哑,“我们是‘锈铁’。”
第一个音符砸下来时,感觉地板都在震。阿辫的电吉他撕开空气,黄毛的鼓点像重锤敲在胸腔上,吴恙的贝斯线低低地缠上来,把所有声音拧成股绳。老k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根烧红的铁丝刺破浓雾,那些藏在歌词里的愤怒、迷茫、不甘,顺着电流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她忽然发现自己看错了。台下的人不多,却像被点燃的枯草。第一排有个穿黑夹克的男生甩着头,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上;后排有群女生举着手跟着节奏晃,嘴里哼着连她们自己都未必懂的歌词;最角落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正举着手机录像,屏幕的光映在他镜片上,像两团跳动的火苗。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台下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长在呆楞的人身上,所有人都在狂欢,唯他一人伫立。
“再来一首!”有人扯着嗓子喊。
老k笑了,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别急,这首送给所有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人。”
是那首《孤岛》。写这首歌时,黄毛在排练室的地板上睡着了,口水浸湿了半张谱子,此刻他的鼓点慢下来,像涨潮时的浪,一下下拍打着舞台。阿k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种近乎脆弱的温柔,吴恙突然加入和声,两个声部缠绕着升起来,像黑夜里亮起的两盏灯。
台下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响的欢呼。有人开始往舞台上扔东西,不是垃圾,是些亮晶晶的贴纸、写着字的纸条,还有颗用锡纸包着的糖,“啪嗒”一声落在黄毛脚边。
“氛围不错啊。”吴恙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头看见场地管理员抱着胳膊站着,嘴角带着点意外的笑意,“上次来的民谣乐队,演到一半底下全在嗑瓜子。”
她忍不住笑起来,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舞台上,阿k正和台下的人互动,问他们最喜欢哪首歌,有人喊《裂缝》,有人喊《燃烧》,吵吵嚷嚷的像场热闹的聚会。黄毛突然敲了段即兴鼓点,吴恙立刻接上去,两个人一唱一和,把原本安排好的曲目单抛到了脑后。
就在这时,一个矿泉水瓶突然从后排飞出来,划着弧线砸向舞台中央。
吴恙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砰”的一声闷响,水瓶砸在黄毛的镲片上,弹起来滚到他脚边。透明的水洒出来,溅湿了他的鼓棒。
全场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握着鼓棒的手停在半空。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操你。”
声音不大,却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场地。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有人惊呼,有人开始骂那个扔瓶子的人,刚才热起来的气氛像被泼了盆冰水,瞬间僵住了。
老k脸色一沉,立刻把麦克风转向自己:“不好意思,出了点小意外。”他试图笑着圆场,可声音里的紧绷藏不住,“我们继续下一首……”
“别演了。”吴恙突然开口。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声音会这么响。舞台上的四个人都看向她,台下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投过来。侧幕条的阴影落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剩下的歌,下次再唱吧。”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舞台边缘,对着阿k轻轻摇头,“今天就这样。”
阿k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点了点头。他把麦克风放回支架上,弯腰捡起地上的水瓶,对着台下扬了扬:“这位朋友,下次想听可以直接说,不用扔武器。”
没人笑。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平静:“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吴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没回头,帮着阿辫把吉他放进琴箱,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锁扣,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没事吧?”黄毛走过来,眼圈有点红,“刚才我太冲动了。”
“跟你没关系。”老k摇摇头,“是那人不对。”
收拾东西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拉链声和脚步声在空荡的后台响着。走出场地时,外面下起了小雨,细蒙蒙的打在脸上,带着点凉意。黄毛提议去吃宵夜,阿k摆摆手说想回去睡觉,阿辫无言沉默。吴恙本想安慰一下大家,抬眸顺着点着的烟的火光,看到了不远公交站牌下那像罚站般的人,她想或许,大家是应该自己冷静冷静。
吴恙猛的迈出一大步子,“我今天有事,大家好好休息”,便奔着那直挺挺的人。那人儿宽松的黑T重映影子,那刻意扮成放荡不羁的模样。
“往哪走?”吴恙把琴包往肩上提了提。
“回学校吧。”祁渝抬头看了眼站牌,末班车还有十分钟。
“正好顺路。”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着,车厢里没几个人。窗外的路灯连成串,像掉在地上的星星。吴恙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哼着刚才没唱完的旋律,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好学生,”吴恙突然开口,“我转系了。”
他睁开眼,有点惊讶:“转去哪了?这么快你就想好了”
“化学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上面还沾着点舞台上蹭到的亮片,“两天前刚批下来的。”
车厢里安静了几秒,只有雨刮器来回摆动的声音。
“为什么?”祁渝的声音很轻。
吴恙笑了笑:“突然觉得,试管比采访本靠谱。至少化学反应不会骗人,加多少试剂,就有多少沉淀。”她顿了顿,转头看向窗外,“我爸妈不知道,室友也没说,你是第一个。”
路灯映射车影扫过他的脸,能看到他下巴上的痣,和眼底藏着的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挺好的。”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以后写首歌叫《元素周期表》,说不定能火。”
吴恙被逗笑了,刚才演出结束时的憋闷好像散了不少。雨还在下,可公交车里暖烘烘的,bass弦偶尔被震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像谁在低声哼唱。
到学校门口时,雨停了。祁渝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谢了。”祁渝站在路灯底下
“谢我什么?”吴恙挑眉。
“谢你带我进入新世界。”她抬头看他,眼睛在夜里亮得像星星,“也谢你第一个让我知道。”
祁渝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和黄毛有点像。“化学系学霸,下次演出记得让我来当保镖,再有人扔瓶子,我用烧杯砸回去。”
吴恙也笑了。
祁渝看着她走进宿舍楼的影子,被光洇出了一小片模糊的印记,像朵没开的花。
晚风里好像还留着舞台上的失真音色,混着青草和露水的味道,钻进肺里,有点呛,又有点让人上瘾。他转身往自己的宿舍楼走,脚步轻快了不少,好像有什么东西,和这场不完美的演出一起,留在了刚才彼此的寂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