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啊？丫头，别怕～”
“有啥说啥，人民政府给你撑腰。”
底下有人喊道。
林玉侧头，看到陈默站在人群里，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玉知道，他在等。等她的诉苦，也在等她的……破绽。
林玉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烟火的呛人味道，冲进肺里，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这一咳，反倒像是冲开了闸门。
原身记忆里那些冰冷的片段一一浮现。
它们排山倒海一样淹没了她。
“……冷……”
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响起，像破了的风箱，“柴房……漏风……没有被子…..耗子……咬脚……”
眼泪毫无预兆的决堤，不是假的，是真的怕，是真的冷，这是原主记忆里、足以摧毁神经的恐惧。
“饿……饿啊……”
她哭得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刷锅水……馊了……也要喝……抢不过狗……太太……拿簪子……扎手……”
她举起一只黑瘦的手，红肿，疤痕累累。
底下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更大的怒潮。
“畜生～”
“周扒皮～”
“把他们抓回来，碎尸万段。”
林玉越哭越凶，几乎喘不上气，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一半沉溺在真实的悲惧里，另一半却高高悬着，警惕着人群里那个男人的任何一丝反应。
她知道，她表演得越真实，就越安全。
“……怕……天天怕……”她哭得缩成一团，把脸埋在那袋糙米上，米粒粗糙的触感磨着脸颊，“……做梦都怕……怕饿死……怕被打死……”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出来的，带着濒死般的绝望。
她看到台下许多妇女都在抹眼泪，男人们拳头攥得咯咯响。仇恨的火焰，被她这把苦泪烧得更旺。
她偷偷地，极其快速地，瞟了一眼人群中的陈默。
他依然站在那里，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变幻不定。
他的嘴唇抿得很紧，看着周围激愤的人群，又看看台上哭得几乎晕厥的林玉，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其他什么。
就在这时，张建军忽然动了，他走向林玉，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那手掌，沉稳有力，不容拒绝。
“好了，乡亲们，都看到了吧。”
他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这就是地主阶级欠下的血债，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靠的这么近，林玉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这种味道，奇异的安抚林玉焦躁的心绪。
她定了定神，悄悄抬眼看向人群中的陈默，
他会当场揭穿她吗？会在所有人面前，把她偷藏财物、粮食的事抖落出来吗？
林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仿佛要炸开一样。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张建军似乎以为她在伤心，稳稳地扶着她，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一个长辈安抚受惊的孩子。
然后，他松开了手。
“……把这孩子扶下去，歇一歇。”他对旁边一个妇女吩咐道。
那妇女红着眼圈，上来搀扶几乎软倒的林玉。
林玉抱着米袋，像丢了魂一样被搀下台，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腿软得厉害。
身后，张建军的声音再次响起，激昂，充满力量，开始宣布下一步斗争的部署，如何清算，如何分配。
大家目光都聚集在台上的张建军身上，几乎没有人再注意林玉，只除了…
林玉缩到台下的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搀扶她的妇女给她端来一碗温水，她哆哆嗦嗦地接过，碗沿磕在牙齿上，咯咯作响。
她低头，看着水里自己惊惶失措的倒影，还有怀里那袋作为证物的糙米。
这些无不在提醒着她，刚刚，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陈默没有揭穿她，是不是说明，躲过去了？
她抱紧了米袋，指甲掐进麻布袋里，悄悄抬头看了眼人群，恰巧对上陈默看过来的目光。
心里疯狂叫嚣，不，赌局还在继续，这场风暴，远没有结束。
诉苦大会直开到天黑，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烤得发红发烫，情绪却像泼了油的柴，越烧越旺。
林玉缩在阴影里，抱着那袋越来越沉的米，手脚冰凉。
她没敢再看陈默，但她知道，他在看她，因为那目光，犹如实质，如影随形。
“现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压迫我们的周老财一家已经被抓起来了，并且，他们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裁谢罪。”
张建军的声音刚落下，人群中便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周老财死了，太好了。”
“周扒皮，死了活该～”
吵吵嚷嚷，群雄激愤。
张建军压了压手，“天不早了，今天诉苦大会就此结束，之后，会有工作人员上门调查情况，大家等着分东西吧，散会。”
人群议论着四散开来，咒骂着，也憧憬着即将分到手的粮食和土地。
没人再多看林玉一眼，仿佛她这个苦主已经完成了使命。
她被那个红眼圈的妇女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这妇女也是命苦，男人是给周老财扛活累死的，一路上，她不住地抹泪，絮絮叨叨说着以后的好日子。
好日子？林玉的胃拧成一团，会有好日子吗？
回到那间冰冷的柴房，妇女叹着气帮她铺了铺干草，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门一关上，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死一样的寂静。
林玉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怀里的米袋咚一声掉在脚边。
周家人死了，她是周家私生女的身份就没人知道了，这本该是好事，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在这滔天洪流之中，她这只侥幸躲过第一波浪潮的小虾米，之后该怎么办？
前世，她也是无父母的孤儿，只活到了十八岁便死了。如今，她亦是孤儿，年岁更小，且是个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孩子。以后，该何去何从？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趁着没人…”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又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万一陈默没动她，只是想等她自己露马脚，她不动，反倒还是安全的。可若逃跑却被抓住…后果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