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溪水浸透了卡尔的裤脚，山林间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裸露的皮肤。但他几乎感觉不到这些，所有的感官都被身后那股如芒在背的危机感和怀中托林逐渐沉重的身躯所占据。
老人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的痛苦嘶声。那支弩箭造成的伤口虽然被他用衣物碎布和随身草药勉强压迫止血，但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不断渗出，染红了卡尔扶着他的手臂，也在地上滴落成断续的、指引追兵的残酷路标。
“放下我……卡尔……”托林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们的目标是拥有血脉反应的个体……我受伤，气息外泄……会拖累你……”
“不！”卡尔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恐慌，“我绝不会丢下您！”
他知道托林说的是事实。自从离开龙息镇范围，那种被无形锁链缠绕的感觉就越来越清晰。追兵——很可能是接到霍恩急报后迅速反应过来的帝国“鸦群”先遣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正紧紧缀在后面。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呼喝声和穿过灌木的窸窣声。
托林的伤势严重拖慢了他们的速度。继续这样下去，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卡尔的意识。他回头望去，透过稀疏的林木，似乎已经能看到黑暗中闪烁的、如同鸦羽般幽暗的金属反光，以及几双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眼眸。
就在这时，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怒意，混合着对追兵的恐惧、对托林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自身无力感的痛恨，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猛烈爆发！
“嗡——”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刹那间沸腾起来，皮肤下的血管突突跳动，一股灼热的气流不受控制地从四肢百骸涌向胸口，然后猛地冲向喉咙！他原本熔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两簇燃烧的火焰！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低沉而充满威慑力的咆哮，不受控制地从卡尔喉间迸发出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源自生命层次的威压，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追兵的脚步声明显顿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非人的吼声所震慑。
与此同时，卡尔感觉那股灼热的力量即将破体而出！他下意识地抬起空着的左手，指向追兵大致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们，推开他们！
“轰！”
没有咒文，没有手势，只有意念与血脉力量的狂暴宣泄！一股无形的、炽热的冲击波以卡尔为中心，猛地向前方扇形区域扩散开来！空气在瞬间被扭曲、加热，地面的枯枝败叶无火自燃，化作一片蔓延的烈焰之墙！前排的几棵树木被这股力量拦腰摧折，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巨响！
烈焰升腾，热浪扑面！追袭的“鸦群”士兵显然没料到目标会爆发出如此突兀而猛烈的反击，阵型瞬间被打乱，惊呼声和灭火的嘈杂声取代了之前的肃杀。
卡尔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微微冒烟的左手掌心，以及前方那片兀自燃烧的林地，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做的？这股力量……如此狂暴，如此……不受控制！
“走……快走……”托林虚弱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回现实。老人看着那片火焰，眼中没有惊喜，只有更深的忧虑，“趁现在……向东……沿着……溪流……”
卡尔猛地回过神，知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搀扶起托林，几乎是拖拽着他，踉跄着冲入旁边更加茂密、地势也更复杂的山林阴影之中，将那片混乱的火光和追兵暂时甩在了身后。
他体内的灼热感在爆发后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虚脱感，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他不敢停下，只能凭借着求生本能和托林断断续续的指引，在黑暗的山林中亡命奔逃。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每一次迈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怀中的托林气息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沉。卡尔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下，不能被抓到，不能让托林死在这里！
—
钢铁城，帝国军事学院，莱恩的单人宿舍
窗外，钢铁城彻夜不息的熔炉火光和魔法灯辉光，透过玻璃，在室内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影。莱恩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标准的帝国战术教材，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档案馆地下三层那份染着尘埃与残酷批示的报告，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风险不可控……予以永久性隔离监视……必要时，执行‘灰烬’协议……”
这些冰冷的字眼，与他记忆中碎骨峡谷那些龙裔惊恐的眼神、简陋的营地、以及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不断地交织、碰撞。
他一直试图用帝国的教条来说服自己——清除威胁，维护秩序，必要的牺牲。但现在，他知道了，所谓的“威胁”，可能只是源于某些掌权者基于恐惧和偏执的简单定义。所谓的“秩序”，其基石之下，埋葬着无数被单方面判定为“无价值”或“不可控”的、活生生的存在。
他想起了马库斯元帅那双永远冰冷的灰色眼眸，想起了他教导自己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想起了授勋仪式上他那番关于“绝对忠诚”与“清除混乱”的演讲。
养父他知道吗？他知道帝国早期的这些决策吗？他知道“净化派”那些隐藏在光辉口号下的、近乎冷酷的清除逻辑吗？他是这一切的执行者，还是……也仅仅是这庞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
莱恩找不到答案。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一直视若神明、并为之奋斗的帝国秩序，其内核竟然是如此的空洞而残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下方街道上巡逻的、步伐整齐划一的帝国士兵。他们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力量，代表着钢铁般的纪律。但此刻，在莱恩眼中，他们更像是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失去了自我思考能力的傀儡。
他不能这样下去。他不能再像一把没有思想的剑，盲目地挥向所有被标记为“异常”的目标。
他需要真相，更多的真相。不仅仅是关于龙裔，关于龙息镇，更是关于帝国本身，关于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秩序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被刻意掩埋的黑暗。
一个决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形。他不能再被动地接受帝国灌输的一切。他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去寻找那条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介于绝对秩序与纯粹混乱之间的……第三条路。
这个决定意味着背叛——背叛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背叛养父的期望，甚至可能背叛他所处的这个阶层。这让他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枷锁般的、带着痛楚的决意。
他回到书桌前，没有再看那些战术教材，而是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拿起笔。他没有写下任何具体的计划或叛逆的宣言，只是用极其工整、符合帝国文书标准的笔迹，写下了几个地名和关键词：
龙息镇、灰烬协议、净化派、非武力接触、龙陨之灾真相
他将这张纸小心地折叠起来，藏在了制服内衬一个极其隐秘的口袋里。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他为自己重新设定的航标，是他与过去盲目信仰划清界限的开始。
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纯粹为了帝国荣耀而战的莱恩·马库斯。他成为了一个探寻者，一个质疑者，一个行走在刀锋之上的孤独灵魂。
夜色渐深，钢铁城依旧在规律的运行中发出低沉的轰鸣。但在莱恩寂静的宿舍里，一场无声的革命已经完成。他的眼神不再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痛苦与坚定的静默。
而在遥远而黑暗的山林中，卡尔正拖着虚脱的身体和重伤的托林，在生存的本能和初次爆发的血脉力量驱使下，艰难地跋涉着，奔向渺茫的生机。一个在心灵的废墟上立下探寻的誓言，一个在肉体的绝境中迸发求生的火焰。双生子的命运，在第十一章的末尾，各自踏上了更加孤独与艰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