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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囚室彻底淹没。远处那为帝国母亲送葬的哀哭声,不知何时渐渐低伏下去,或许是夜更深了,或许是哭累了,只余下断断续续的、如同叹息般的尾音,偶尔划过死寂的夜,更添几分凄凉。

李承乾蜷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块没有生息的石头。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身体本能般的细微抽搐,暴露着那具皮囊之下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祭文书写时仿佛被强行抽离出的灵魂,此刻正缓慢地、带着更深的痛楚回笼。那些被强行撕开的记忆伤口,依旧汩汩地冒着血,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空白和钝痛。

他成功了。将那把用血泪和回忆淬炼出的、最锋利的情感之刃,封存在了那几张粗糙的麻纸上。

可然后呢?李承乾选择将这刀递出去,但可能最先被刺穿的,首先是自己的喉咙。

王德会来取吗?取走了,王德会私自看吗?王德看了以后,会帮自己送到吗?送到了,那个高踞九天之上的男人,又是否会被刺中呢?还是说,那个男人只会冷漠地瞥一眼,然后随手丢入火盆,斥一句“惺惺作态”?

无数的念头像毒蛇,啃噬着李承乾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决心。此时此刻,在黑暗中,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左腿的旧伤也开始凑热闹似的,一阵阵抽着冷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和身体的脆弱。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就在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快要被无尽的黑暗和猜疑冻熄时——

“吱呀”

门轴干涩的声音,再次突兀地响起,刺破了漆黑的死寂。

李承乾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猛地睁大眼睛,看向门口,尽管什么也看不清。

一缕微弱的光线先从门缝里透进来,接着是王德那张皱巴巴、写满了晦气和不安的脸。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口一小块地方。

“庶人李承乾,”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莫名的心虚和紧张,与白日的倨傲判若两人,“时辰不早了,那…祭文,可写好了?”

李承乾没有立刻回答。他在黑暗中缓缓坐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僵卧和心绪激荡而显得有些迟滞。他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死死盯着王德的脸,试图从那上面读出些什么。

王德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承乾的目光,催促道:“若是写好了,就快些给咱家。深更半夜的,咱家还得巡夜呢。”

“有劳王公公挂心。”李承乾开口,声音沙哑。他慢慢从怀中取出那几张小心翼翼折好的麻纸,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此刻手中托着的是千钧重担。

但是李承乾并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握在手里,看着王德,忽然开口问了一句:“王公公入宫…有些年头了吧?”

王德一愣,显然没料到李承乾会突然问这个,于是便含糊回答道:“…约么着快有二十多年了吧。”

“那…想必王公公也曾受过母后恩泽?”李承乾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向某个地方,“母后仁德,对待宫人,最是宽厚。我记得…曾有宫人犯错当死,是母后为其求情,保下一命。亦有宫人家中遭难,是母后私下赠银,助其渡过难关。此类事,数不胜数。”

听着李承乾细数长孙皇后曾经的善举,王德的脸色在灯光下终于有了变化,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反驳,却又无法否认那位已故国母的宽仁。最后只能硬邦邦地道:“皇后娘娘自然是极好的…你别说那么多了,快把东西给咱家吧!”

说吧,王德再次伸手欲夺祭文。

但李承乾却没给王德机会,他将拿着祭文的手微微缩回,目光直直的看着王德,眼神平静得可怕:“王公公,此非寻常家书,乃罪人李承乾,叩祭嫡母长孙皇后之绝笔泣告。按《贞观礼》及宗正寺规制,凡涉及国母之事,无论巨细,皆需记录在案,呈报圣阅。我说的,可对?”

王德的手猛地顿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看向李承乾:“你…你什么意思?!你想害死咱家不成?!”他当然知道这规矩,但他原本打算敷衍了事,甚至毁了这晦气东西!

“害你?”李承乾垂下眼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虚弱,却字字清晰,敲打在王德心上,“我只是提醒公公,此物非同小可。是依制呈送,还是…私下处置,皆在公公一念之间。只是日后若有人问起,譬如…与罪人一母同胞、悲恸欲绝的晋王殿下,或是思念母亲的晋阳公主,问及罪人可曾有何言语留下,公公到时,拿什么应对?一句‘烧了’或‘忘了’,能否担待得起?”

闻言,王德的额头在灯光下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攥着拳头,只觉得那几张原本轻飘飘的纸瞬间重如山岳。他原本的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是啊,这是祭奠长孙皇后的东西!长孙皇后在宫中威望何等之高,陛下又是何等情深,这东西若是被自己瞒下毁了,日后万一…万一走漏半点风声,或者那两位小主子哪天想起这个大哥,问起来,自己有几个脑袋够砍?

可这东西若是呈上去…陛下正在盛怒悲痛之中,看到这废太子的东西,万一更加震怒,迁怒于自己…

想到这,王德只觉得左右都是刀山火海,他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当初接了这趟差事。陷入两难的他现在恨不得把手里的灯砸到李承乾脸上。

“你…你真是咱家的活祖宗!”王德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声音里都夹带着哭腔,活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

只见他颤抖着手,几乎是抢一般地从李承乾手里接过那几张纸,对于上面的内容是看也不敢多看,像是捧着并不是几张纸,而是那烧红的炭火。

然后王德将这几张纸狠狠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咬牙切齿道:“咱家…咱家知道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像是后面有厉鬼追赶一般,提着灯,仓皇退了出去,重重摔上门落锁。脚步声凌乱地远去,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囚室内,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

李承乾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赌注,已经彻底掷了出去。他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依旧滚烫的心口。那里,空了一块,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油灯已被带走,唯有一缕极淡的、灯油燃烧后的焦糊味,还残留在空气里,若有若无。

以及,那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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