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哑光黑的“烛龙”骨架上，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落，仿佛要将地下沾染的所有污秽与血腥冲刷干净。三人小组沉默地站在预定撤离点——一栋废弃信号塔的顶部，脚下是第三新魔都市无边无际的、死气沉沉的灰色轮廓。
远处，Z-9区所在的方向。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没有冲天的火光。只有一次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剧烈震动，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塔楼都微微摇晃了一下。随即，那片区域的地表肉眼可见地向下塌陷了数米，形成一个规整的、巨大的碗状凹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入地壳。
所有的通道、所有的菌毯、所有的囊泡、以及那些或许还残存着微弱生息的“食腐鼠”……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湮灭，物理意义上地从这个世界被抹除。
静默无声，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雷浩（雷霆）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粗声骂道：“妈的，真干净！” 不知是在感慨湮灭的彻底，还是在发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体外的骨架发出轻微的液压复位声，战斗状态逐渐解除。
苏婉（幽影）背对着塌陷的方向，一动不动。雨水打湿了她的短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却毫无所觉。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远方铅灰色的天际，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个充满生物质感和绝望呻吟的地下空间，还停留在那段撕裂她心防的短暂影像里。她的沉默，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林策（基石）站在她侧后方，同样沉默地看着那片新生的废墟。视野界面中，“任务完成”的绿色标识清晰无比，指挥部的效率一如既往。
但这一次，那冰冷的“完成”二字，却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些惊恐的眼睛……那个用生命传递信息的信使……还有身边这个明显状态异常、被过往梦魇缠绕的队友……
“代价”。
这个词从未如此具体，如此沉重。
通讯频道里，指挥部（河图）那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准时响起：
“‘信使’清除任务已完成。‘烛龙’小队，数据上传中…上传完毕。准备接收下一阶段…”
“指挥部。”林策突然开口，打断了那即将下达的新指令。
频道内出现了短暂的、令人意外的寂静。就连一旁的雷浩都诧异地转过头看向林策。在“归墟机关”，主动打断指挥部通讯是极其罕见的行为。
“基石，请讲。”指挥部的回应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策的目光从苏婉微微颤抖的肩线上扫过，他的声音透过面甲，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与往常无异的冷静，但说出的话语却石破天惊：
“‘最终湮灭’协议，在确认存在大量非战斗幸存平民单位的情况下，是否具备调整或暂缓执行的可能？”
问题问出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不可思议。他，林策，归墟机关最锋利的刃，竟然在质疑行动的“必要性”？
雷浩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林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苏婉的背影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频道另一头的沉默延长了几秒，仿佛AI也需要额外的时间来处理这个超出常规的询问。
“基石，重复你的问题。” 指挥部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压力却透过频道弥漫开来。
林策能感觉到脊柱与骨架连接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重复道：“我请求评估，‘最终湮灭’协议在执行时，若存在无法撤离的非战斗人员，是否存在替代方案？”
“评估完毕。” 指挥部的回应快得冷酷，“‘最终湮灭’协议优先级为最高。确保‘烛龙’项目及行动绝对保密，是压倒一切的前提。任何潜在的信息泄露风险，必须被彻底清除。不存在替代方案。此为标准操作程序，无需重复质疑。”
冰冷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如同铁律。
林策沉默了。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但亲口问出并得到确认，依然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坚守的信念高塔，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话锋突兀地一转，将焦点引向了身边人：
“明白。另外，申请进行为期12小时的战术调整与设备维护。”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苏婉身上，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私情，仿佛纯粹是基于战术考量：
“连续高烈度作战及遭遇‘熵’新型单位，对小队成员，尤其是‘幽影’的神经负荷及精神状态造成可见影响。她需要时间进行生理调节和心理平复，以确保后续任务效率及‘烛龙’系统同步稳定性。”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雷浩愣了一下，看了看状态确实不对的苏婉，又看了看林策，似乎明白了什么，瓮声瓮气地附和了一句：“嗯，骨架连接处确实有点…涩滞感，需要校准。”
通讯频道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长。仿佛指挥部正在重新评估林策这个异常的请求，以及其背后可能隐含的信息。
苏婉猛地转过头，看向林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愕、不解，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后的慌乱，以及那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微弱的动容。他看出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申请收到。” 终于，指挥部的声音再次响起，“批准‘烛龙’小队进行8小时战术调整。计时从现在开始。调整结束后，等待下一步指令。”
8小时，而不是12小时。一个妥协，也是一种警告。
“收到。”林策平静地回应，切断了通讯。
塔顶只剩下风雨声，和三人之间微妙而凝滞的气氛。
雷浩挠了挠头，识趣地走到一边，开始假装认真检查自己骨架的关节，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
林策没有看苏婉，只是望着远方那片新生的废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但他为她争取到的这8小时，以及他第一次对指挥部发出的质疑，都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悄无声息，却已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下，漾开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苏婉看着林策冷硬如岩石般的侧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将脸埋入掌心，肩膀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耸动。
那堵将她与外界隔绝的墙，似乎因为身后这个男人不动声色的守护，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