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月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那张清冷如月、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再次笼罩起一层职业性的疏离感,仿佛刚才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秦先生,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吧。”
她将散落在桌面上的几页病历拢了拢,重新摆正,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在重新构建自己被打乱的逻辑防线。
“根据记录,你声称自己曾为秦始皇炼制过长生丹,对吗?那么,请你详细描述一下秦陵地宫第三层的机关布局,尤其是‘水银星河’的具体流速和循环周期。这部分内容,任何史书上都没有记载。”
这个问题极为刁钻。
它既考验历史知识,又深入到现代物理和工程学的范畴,一个纯粹靠幻想构建世界观的病人,根本不可能回答上来。
她平静地注视着秦守,眼神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准备随时剖开他逻辑上的任何一丝漏洞。
然而,秦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像是长辈看待晚辈般的温和与无奈。
他没有回答那个关于秦陵的问题,反而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诊室里。
“苏医生,你坐姿很正,几乎是教科书级别的标准坐姿。但你的左肩,比右肩习惯性地高了大约三毫米。”
苏清月握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秦守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
“这并非是骨骼问题,而是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记忆。通常,只有两种人会这样。一种是古代苦练书法的文人,为了悬腕运笔,会不自觉地提着肩。另一种,则是……常年练习针灸的医者。”
他的目光从她的肩膀,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你的呼吸很轻,频率比常人慢,说明你很懂得调息。但在你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尤其是刚才你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呼吸会变得非常浅,几乎只用到肺的上半叶。中医称之为‘气浮于上’,气不下沉,则脾胃虚弱。所以,你平日里应该食欲不振,偶尔还会胃里泛酸,对不对?”
苏清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些症状,她都有。
作为一名西医,她将其归结为工作压力大、饮食不规律导致的慢性胃炎。可对方仅凭观察,就将这一切与她的呼吸方式联系起来,这种诊断方式,她只在爷爷的古医书里见过类似的理论。
“这不过是基础的观察和心理侧写,很多所谓的‘大师’都会用这种手段来营造神秘感。”苏清月的声音依旧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尾音里那丝极力压制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是吗?”
秦守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我再多说一句。你的问题,根源不在你自己,而在你所学的医术上。如果我没看错,你家学渊源,修习的应该是颇为精妙的‘苏氏十三针’吧?”
“轰!”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清月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苏氏十三针”!
这套针法是她苏家不传之秘,是爷爷穷尽一生心血改良的绝学,除了家族核心的几个人,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别提他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的“病人”!
他……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调查过我?不,不可能!苏家的背景极为隐秘,连张海峰院长都只知道她出身中医世家,绝不可能知道“苏氏十三针”这个名字!
“看来我没有说错。”秦守将她脸上那排山倒海般的震惊尽收眼底,语气依旧平淡,“这套针法,取穴精准,运针刁钻,尤其是在激发人体潜能、治疗沉疴旧疾方面,堪称当世一绝。特别是第十一针‘回阳针’,刺‘关元穴’,有起死回生之效,当真了不起。”
他先是给予了极高的赞扬,这让苏清月稍微缓过神来,甚至心底涌起一丝家族传承被认可的骄傲。
然而,秦守话锋陡然一转。
“只可惜……错了。”
“什么?”苏清月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锐了几分。
“我说,错了。”秦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仿佛能穿透时光,“‘回阳针’的精髓,在于‘引’而不在于‘泄’。你苏家的针法,要求垂直刺入‘关元穴’一寸三分,以求最大限度地激发肾阳之气,对吧?”
苏清月没有回答,但她攥紧的拳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是“苏氏十三针”总纲里的心法口诀,一字不差!
秦守继续说道:“对于阳气旺盛的年轻人,或是阳气虚浮的病人,此法的确有立竿见影的奇效。但……如果遇到的是那种先天阴元亏损的病人,这种看似霸道的激发方式,就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催命。”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这就像一盏本就油量不足的灯,你为了让它更亮一些,猛地把灯芯拔高一截。灯火固然会在瞬间变得无比璀璨,可那燃烧的,却是它最后仅存的灯油。看似回光返照,实则……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苏清月的心脏最深处!
她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部褪尽,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签字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个尘封在她记忆最深处,那个让她每个午夜梦回都会心痛到无法呼吸的场景,再一次血淋淋地浮现在眼前。
三年前,爷爷病重。
他就是典型的先天阴元亏损,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当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是她,是她这个被誉为苏家百年不遇的天才,亲手为爷爷施展了那套她最引以为傲的“苏氏十三针”。
当第十一针“回阳针”刺入爷爷的“关元穴”时,奇迹真的发生了。
原本已经陷入昏迷的爷爷,竟然真的悠悠转醒,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甚至能下床走动,拉着她的手,欣慰地夸她“青出于蓝”。
全家人都以为奇迹降临,可那份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天。
半天之后,爷爷的生命体征便断崖式下跌,溘然长逝。
临终前,爷爷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所有人都说她尽力了,是爷爷大限已至。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爷爷最后那个眼神里,没有欣慰,没有解脱,只有一丝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在她心里扎了整整三年。
她查遍了所有医书,复盘了无数次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却始终找不到答案。这也成了她心中最深的一道伤疤,一个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区。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
眼前这个被她当成“妄想症病人”的男人,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理论,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为她揭开了那个血淋淋的谜底。
——饮鸩止渴。
原来,不是奇迹。
是她,是她亲手拔高了爷爷生命最后的灯芯,燃烧了他最后的一点灯油。
是她亲手……催送爷爷上了路!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无尽痛苦和悔恨的低吟,从苏清月的喉咙里溢出。
她再也维持不住那份清冷和骄傲,双手撑住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吞没。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观察室里。
张海峰和护士小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怎么回事?苏医生她……她怎么了?”小王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前一秒还掌控全场、气场强大的苏清月,怎么突然之间就崩溃了?那个秦守,他到底说了什么?
张海峰也彻底懵了。
他从业二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失控场面,却从未见过一个医生,被自己的病人三言两语就说得濒临崩溃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心理博弈了。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会诊室内。
死一般的沉寂。
秦守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个浑身颤抖、陷入巨大痛苦的年轻女子,眼神里没有得意,反而流露出一丝不忍和歉意。
他似乎也未曾料到,自己一句善意的点拨,会触及到对方如此惨痛的过往。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清月才缓缓抬起头。
她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秦守,那里面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探究,只剩下无尽的震惊、痛苦,以及一丝……哀求。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究竟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