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临风,夜色中只挂了几盏昏黄的灯笼,将赵衍的身影拉得愈发修长孤峭。他负手而立,望着池中倒映的稀疏星子,听得身后脚步声,并未回头。
“殿下有何指教?”谢云舒停在几步开外,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冷疏离。她心中警铃大作,赵衍在此刻提及“挑担郎”,绝非闲聊。
赵衍缓缓转身,墨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星,落在她脸上:“谢小姐今日,似乎格外警惕。”
“殿下说笑了。殿下深夜相邀,又提及慈恩寺之事,云舒不敢不警醒。”谢云舒不卑不亢,“不知殿下所说的挑担郎…”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罢了。”赵衍语气淡漠,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小事,“隶属城南丐帮,拿钱办事,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如今,已是个死人了。”
死人?!谢云舒心下一震。灭口?如此干脆利落!
“殿下告知云舒此事,意欲何为?”
“只是觉得,谢小姐或许想知道,是谁如此迫切地想让你‘意外’丢失那支簪子。”赵衍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毕竟,那簪子若一直留在你手中,对某些人而言,便是悬顶之剑。”
他在暗示,幕后之人与簪子来源有关?甚至可能就是指示在李绣娘簪子中下毒之人?他为何要点明?是想借她之手去查,还是…
谢云舒正欲再问,远处宴厅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隐约夹杂着女子的惊呼和器皿碎裂声!
两人神色皆是一凛。
谢云舒立刻道:“宴席有变,云舒需即刻回去!”
赵衍微一颔首,并未阻拦。
谢云舒转身快步离去,心中疑窦丛生,却无暇细思。宴厅的混乱声愈发清晰,她提起裙摆,几乎是小跑着赶回。
刚踏入宴厅,便被眼前景象惊住。
只见永昌伯夫人带来的那只通体雪白、价值千金的波斯猫,此刻竟口吐白沫,倒在席间,四肢抽搐,眼见是不活了。而猫儿旁边打翻的碟子里,还有几块未吃完的精致鱼脍。
谢尚书脸色铁青,站在当中。永昌伯夫人吓得脸色发白,由丫鬟搀扶着,指着那猫儿,声音发颤:“这…这鱼脍…原是…原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婉儿身上!她此刻瘫软在地,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裙摆上还溅着打翻的汤汁。
一个丫鬟跪在一旁,哭诉道:“老爷明鉴!是二小姐!是二小姐说那鱼脍看着鲜美,非要亲手端去给永昌伯夫人尝尝,以示孝敬…奴婢、奴婢拦不住啊!”
谢云舒瞬间明白了!谢婉儿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呈给永昌伯夫人的食物中下毒!她是想一石二鸟?既毒杀永昌伯夫人(或许是因永昌伯夫人方才撮合她与赵珩惹其嫉恨),又能嫁祸给自己这个主办宴席之人?!
好毒辣的心肠!好愚蠢的举动!
“父亲!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谢婉儿猛地抬头,涕泪横流,尖声辩解,“是那猫!是那猫自己有问题!或者…或者是有人陷害我!”她慌乱的目光扫向谢云舒,充满怨毒。
“陷害你?”谢尚书的声音冷得如同冰碴,他一步步走向谢婉儿,周身散发着从未有过的骇人怒意,“众目睽睽之下,你亲手端的食物!永昌伯夫人的猫误食便当场毙命!你还敢狡辩?!”
他猛地一拍身旁桌案,震得杯盘乱响:“说!你为何要下毒?那毒药从何而来?!”
巨大的威压之下,谢婉儿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哭喊道:“是…是李绣娘!是她给我的药粉…她说只是让人病一场,出出丑…我不知道是剧毒啊父亲!我真的不知道!是谢云舒!一定是她害我!她早就看我不顺眼…”
她语无伦次,却将李绣娘咬了出来。
“来人!”谢尚书暴喝一声,“将李绣娘即刻拿下!严加拷问!将这个孽障给我拖回院子,看管起来!”
几个如狼似虎的婆子立刻上前,不顾谢婉儿的哭嚎挣扎,将她拖了下去。另有人直奔下人院落去拿李绣娘。
宴厅内死寂一片,宾客们面面相觑,神色惊骇又尴尬。谁也没想到,来参加个及笄宴,竟能撞上这等骇人听闻的嫡庶相残、当众下毒的戏码!
永昌伯夫人后怕不已,若不是那猫儿贪嘴,此刻倒下的就是她了!她看着谢尚书,语气发冷:“谢大人,贵府真是好家教!今日之事,我永昌伯府,定要讨个说法!”
谢尚书脸色铁青,额上青筋跳动,今日谢府的脸面,算是被谢婉儿彻底丢尽了!他强压着怒火,对永昌伯夫人及众宾客深深一揖:“谢某治家不严,出此孽障,惊扰诸位,谢某在此赔罪!今日宴席就此作罢,改日谢某必当登门致歉!”
宾客们见状,也知不宜久留,纷纷告辞。
转眼间,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宴厅,便只剩下满地狼藉和谢家几人。
谢云舒走到那死去的猫儿旁边,蹲下身,用银簪探了探那鱼脍和猫儿的呕吐物,银簪迅速变黑。
剧毒无疑。
她站起身,看向脸色铁青、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的父亲,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谢婉儿,这是你自寻死路。
“父亲,”她轻声开口,“李绣娘那边…”
话音未落,一个管事嬷嬷急匆匆跑来,脸色惶恐:“老爷!大小姐!不好了…那李绣娘…她、她悬梁自尽了!还留了封遗书…说是…说是所有事都是她一人所为,记恨大小姐掌家后苛待于她,想报复大小姐,才撺掇二小姐行事…”
死无对证!
谢云舒心底冷笑。好一个忠仆!将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保全了谢婉儿?不,是保全了谢婉儿背后的人!
谢尚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得很!好个刁奴!死了干净!”他猛地看向谢婉儿被拖走的方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暴怒,“至于那个孽障!”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雷霆之怒:“传我的令!谢婉儿心如蛇蝎,品行不端,即日起剥夺姓氏,移出族谱!将她送去城外家庙,带发修行,没有我的命令,永世不得踏出家庙半步!所有伺候过她的下人,一律发卖!”
剥夺姓氏!移出族谱!永世禁足家庙!
这惩罚,可谓极重!几乎彻底断了谢婉儿的未来和所有指望!
谢云舒垂眸。父亲终究还是顾念了一丝父女之情,未曾要她性命。但这样的结局,对于一心攀高枝、慕荣华的谢婉儿而言,恐怕比死更难受。
“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她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
谢尚书看着眼前沉稳大气、今日又受尽委屈的嫡女,再想想那个歹毒愚蠢的庶女,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舒儿,今日…委屈你了。这个家,日后…便要你多费心了。”
“女儿分内之事。”
处置完毕,下人战战兢兢地开始收拾残局。
谢云舒走出宴厅,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血腥与尘埃落定的气息。
她抬头望去,只见远处水榭方向,那道墨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今夜特意引她出去,仅仅是为了告诉她挑担郎已死?还是…算准了宴席上会有一场大戏,刻意让她避开最初最混乱的时刻?
谢云舒攥紧了掌心。
赵衍,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论如何,谢婉儿这个心头大患,总算以最惨烈的方式搬开了。
接下来,便该轮到…那些藏在更深处的鬼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