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在泥泞中发出沉重而粘滞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这辆破旧的青篷马车彻底撕裂。车帘早已被连日来的风雨打湿得沉重不堪,无力地垂落着,只偶尔被狂风掀起一角,泄进一线天光,映出车厢内几张疲惫到极点的脸。
李昭儿蜷缩在铺着厚厚棉褥的车板上,身上裹着春桃临时买来的粗布棉被。那被面粗糙,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劣质染料的刺鼻气息,与她记忆中栖梧殿里熏着名贵香料的锦被云泥之别。然而此刻,这粗粝的触感,这浑浊的气味,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贪婪的踏实。每一次颠簸带来的酸痛,都清晰地提醒着她:她活着,她在远离那座黄金牢笼的路上!
龟息散的药力如同跗骨之蛆,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细微的疼痛。喉咙干涩灼痛,连吞咽口水都如同刀割。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像被点燃的野草,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她透过车帘的缝隙,贪婪地捕捉着车外飞掠而过的景象。
不再是整齐划一的宫墙,不再是光可鉴人的金砖御道。窗外是起伏的丘陵,裸露着深褐色泥土的田野,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石板小径,还有远处影影绰绰、笼罩在烟雨中的村落轮廓。灰蒙蒙的天空下,尽管一切都显得朴素、粗粝,甚至有些破败,却充满了勃勃生机。田埂上,有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农人弓着腰劳作;道旁,几株野生的桃树在风雨中顽强地绽放着点点粉白,花瓣被打落一地,混入泥泞,却依旧倔强地宣告着春的存在。空气里不再是沉郁的龙涎香气,而是雨水、泥土、草木、甚至隐约的牛粪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真实的田野气息。
自由!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带着土腥,带着潮湿,带着万物生长的野蛮力量,毫无遮掩地涌入她的肺腑,冲刷着她被宫廷熏香浸润了十年的感官。李昭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泥土的微腥涌入胸腔,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涌了出来,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真好!这真实的、带着痛感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春桃和夏荷一左一右紧张地护着她,不断用温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用干净的布巾擦拭她额头的虚汗。两人同样形容憔悴,眼窝深陷,脸上沾着泥点,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昔日宫中一等大宫女的体面荡然无存。但她们的眼神,却和李昭儿一样,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光亮,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坚定。
“小姐,再忍忍,老周说,再有两日,就能到青石镇了。”春桃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李昭儿点点头,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的“嗯”声。她的目光越过春桃的肩膀,落在车辕上那个沉默赶车的老者身上——老周。父亲李修远当年在京城经营绸缎庄时的心腹,也是李家在京城暗处最可靠的力量。他穿着半旧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饱经风霜的脸,只露出紧抿的、刻着深深法令纹的嘴角和握着缰绳、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马车在他的驾驭下,在崎岖泥泞的官道上尽可能平稳地前行,避开深坑,绕过险处。他几乎不说话,只在需要补给或更换马匹时,用简短沙哑的指令吩咐春桃夏荷下车去办。这份沉默的可靠,像一块磐石,在这风雨飘摇的逃亡路上,给了她们最后的安全感。
风声、雨声、车轮碾过泥泞的噗嗤声、马匹粗重的喘息声,构成了逃亡路上单调而紧张的交响。偶尔经过城镇,老周会刻意选择最偏僻的路径,避开官府的盘查点。春桃和夏荷也早已换上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衫,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灰土,遮掩过于白皙的肤色和宫中养出的气质。她们学着市井妇人的样子,粗声大气地说话,讨价还价,买些最便宜的干粮和清水。每一次与外人接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李昭儿则被严严实实地藏在车厢最深处,如同一件不能见光的珍宝。
紧张如同无形的绳索,时刻勒紧着她们的神经。后方似乎总有看不见的追兵,每一次马蹄声由远及近,都让她们屏住呼吸,手心冒汗。直到那马蹄声又由近及远,消失在雨幕的另一端,紧绷的心弦才敢稍稍松弛。死亡的阴影并未真正散去,它盘旋在头顶,如同这江南连绵的阴雨,湿冷地渗透进骨髓。但逃离的决心,如同车厢角落那盏摇曳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油灯,支撑着她们在恐惧中咬牙前行。
两日后,雨势渐歇。天空虽依旧阴沉,但厚重的云层裂开了几道缝隙,漏下几缕稀薄却珍贵的阳光。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被雨水反复冲刷后特有的清新气息。
马车终于驶离了宽阔的官道,拐上了一条更加狭窄、铺着不规则青石板的乡间小道。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咯噔”声,不再像在泥泞中那般挣扎。路两旁,不再是望不到边际的田野,而是出现了错落有致的白墙黛瓦民居。房屋大多不高,墙根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屋顶覆盖着乌黑的瓦片,被雨水洗刷得发亮。有些院墙上探出几枝粉白的杏花,或是翠绿的芭蕉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小桥流水出现了。清澈的溪水从石拱桥下潺潺流过,撞击着岸边的石块,发出悦耳的泠泠声。岸边垂柳依依,新抽的嫩芽如同碧玉,长长的枝条几乎要拂到水面。几只麻鸭在溪水里悠闲地游弋,偶尔发出“嘎嘎”的叫声。远处,是连绵起伏、被薄雾笼罩的青色山峦,如同水墨画中晕染开来的背景。
江南!这就是她的江南!李昭儿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被春桃和夏荷小心地扶住。她贪婪地将脸贴在冰冷的车壁上,透过那道缝隙,近乎饥渴地注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致。湿冷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水汽的清凉和草木的芬芳,瞬间唤醒了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所有感官!是这里!就是这里!那溪水的声音,那垂柳的姿态,那白墙黑瓦的轮廓,那氤氲在空气中的湿润水汽……与深宫之中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游子归家,终于触摸到故土尘埃时,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无法抑制的狂喜与酸楚!她回来了!历经生死,跨越千山万水,她终于挣脱了那黄金的枷锁,回到了这片生她养她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土地!深宫十年,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此刻,梦醒了,她赤脚踏上的,是真实的、温热的故土!
青石镇越来越近。镇口那棵巨大的、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卫兵,虬结的枝干伸向天空,新生的绿叶在雨后显得格外鲜亮。树下,几个穿着蓑衣、扛着农具的乡人正驻足闲聊,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陌生而破旧的马车驶入小镇。
马车在老槐树前稍作停顿。老周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小姐,到了。” 他利落地跳下车辕,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才示意春桃夏荷下车。
李昭儿在春桃和夏荷的搀扶下,艰难地挪下马车。双脚踩在湿漉漉、带着微凉触感的青石板路上,那真实的、带着大地支撑力的触感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眩晕了一瞬,几乎站立不稳。她贪婪地呼吸着小镇的空气,混杂着炊烟、潮湿木头、新鲜蔬菜和淡淡水腥气的味道,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家!
她抬起头,望向小镇深处。记忆中的街巷有些模糊,但大致轮廓还在。老周在前引路,春桃夏荷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她,几乎半架着她往前走。她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脸上毫无血色,步履虚浮,像个久病初愈、投亲靠友的弱女子。这落魄的伪装,完美地掩盖了她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和贵妃的威仪。
“李墨”李昭儿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临时取的名字,带着一种新生的决绝,“记住,你是李墨。京城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无依无靠,体弱多病,前来投奔青石村的表叔表婶。” 这是她们在逃亡路上反复推敲、几近完美的身份。一个身世飘零、孤苦无依的远房孤女,带着两个忠仆,来江南投亲,最是合理,也最能减少旁人的探究与怜悯。深宫贵妃李昭儿,已随着那场精心策划的“落水”,永远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青石村很小,几条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便是主干,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和住户。米铺门口堆着鼓囊囊的麻袋,杂货铺的老板娘正倚着门框嗑瓜子,打铁铺里炉火熊熊,传来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些许注意。几个坐在自家门口小板凳上择菜或缝补衣裳的妇人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外乡女子,目光在李昭儿过于苍白美丽、即使病弱也难掩清丽的脸庞上多停留了片刻,彼此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了几句“可怜见的”、“长得真俊”、“病得不轻”,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情。小镇的日子平淡,外乡人的到来虽新鲜,却也掀不起太大波澜。怜悯有之,好奇有之,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只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巷尽头,一座略显陈旧、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的院落出现在眼前。白墙有些斑驳,露出里面青砖的底色,雨水冲刷的痕迹如同岁月的年轮。乌黑的瓦片覆盖着屋顶,几处瓦缝里冒出几簇顽强的瓦松。院墙不高,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常青藤,在雨后显得格外鲜亮。一扇半旧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边缘已被虫蛀的乌木牌,上面刻着两个笔力遒劲却已有些模糊的字——“李宅”。
这就是她的家!十年了!李昭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近乡情怯,巨大的渴望和一种莫名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春桃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清脆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带着一丝疑惑:“谁呀?”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妇人脸庞出现在门后。是李母!她的头发已花白了大半,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在脑后,身上穿着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裙,腰间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些面粉。她疑惑地看着门外的三个陌生女子,目光扫过春桃夏荷,最后落在被她们搀扶着的、脸色苍白如纸的李昭儿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母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她脸上的疑惑瞬间僵住,如同冰封的湖面。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李昭儿的脸上,从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到她挺秀的鼻梁,再到那双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睁大的、如同蓄满秋水的眼眸……那双眼睛!那眉宇间依稀的轮廓!
“哐当!” 李母手中抓着的一个小簸箕,毫无征兆地脱手坠落,砸在青石门槛上,里面几颗鲜嫩的豆子滚落一地。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的枯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像是被巨大的惊骇扼住了咽喉。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冲刷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她死死地盯着李昭儿,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巨大的恐惧,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狂喜!
“昭……昭……” 破碎的音节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却怎么也拼凑不出那个完整的名字。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地用手抠着门框,指甲深深陷入木头里。
这时,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闻声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怎么了?谁来了?” 是李父!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还沾着些泥土,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花铲,显然刚才正在后院侍弄花草。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平和与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当他的目光越过李母颤抖的肩膀,看清门外那个被搀扶着、脸色惨白、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时——
“当啷!” 李父手中的花铲也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猛地僵在原地!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和李昭儿一样惨白!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昭儿的脸!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的痛楚和狂乱!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枯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小巷里回荡。
“爹……娘……” 李昭儿再也无法抑制,积攒了十年的思念、委屈、愧疚、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山洪暴发!她挣脱春桃夏荷的搀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踉跄着扑向那扇开启的门,扑向那两张在梦中出现了千百次、如今却苍老得让她心碎的脸庞!“不孝女……昭儿……回来了!”
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感觉不到痛,张开双臂,如同归巢的雏鸟,扑进李母颤抖冰冷的怀里,又紧紧抓住李父僵硬的手臂。
“昭儿?!我的昭儿?!真的是你?!你没死?!老天爷啊!这不是梦吧?!” 李母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将失而复得的女儿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她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胡乱地抚摸着李昭儿的头发、脸颊、肩膀,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缕幽魂,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儿!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砸落在李昭儿的发间、颈窝。
“昭儿……昭儿……”李父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哽咽和不敢置信。他浑浊的老泪纵横,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却又怕碰碎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幻梦,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传递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绝望的确认。一家三口在小小的院门口,在散落的豆子和花铲旁,在春桃夏荷无声的泪眼中,在老周沉默的注视下,哭作一团。
十年的生离,宛如死别的刻骨之痛,在这一刻,终于被这滚烫的泪水冲刷、融化。小小的院门内外,只剩下悲喜交加的恸哭,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情绪才如同退潮般,稍稍平息下来。李父李母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虚弱不堪的李昭儿架进了屋内。春桃夏荷和老周迅速将简单的行李搬进院子,警惕地关上了院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探究目光。
小小的堂屋里,陈设简单朴素。一张八仙桌,几把旧竹椅,墙上挂着褪色的年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樟木味和饭菜的香气。李昭儿被安置在唯一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李母紧紧挨着她坐下,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女儿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李父则背着手,在狭小的堂屋里焦躁地踱步,眼神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视着女儿苍白瘦削的脸庞和身上那粗陋的衣衫,眉头拧成了死结。
“昭儿……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父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巨大的困惑,“宫里……宫里不是说……说你失足落水……薨逝了吗?那阵子……那阵子……”他哽咽着说不下去,那段接到噩耗的日子,如同地狱,他和老伴几乎一夜白头,抱着女儿的旧衣哭干了眼泪,在镇外给她立了衣冠冢。如今女儿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这巨大的冲击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李母也紧张地看着女儿,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忧虑和恐惧:“是啊,昭儿!这可是……这可是欺君大罪啊!要杀头的!要诛九族的!”她想到这可怕的后果,身体又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李昭儿看着父母惊恐忧虑的脸,心中酸楚难言。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逃亡路上编好的说辞在舌尖滚了又滚。
“爹,娘,”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静,“女儿没有落水。那……那只是女儿设计的一场金蝉脱壳。”她避开“假死药”等过于惊世骇俗的细节,“女儿在宫中……过得生不如死。”她抬起眼,看向父母,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十年积压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那地方……是吃人的魔窟。表面光鲜,内里肮脏。女儿……女儿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如履薄冰,心力交瘁。女儿不想再回去了!不想再做那笼中的金丝雀!女儿想活!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李父李母看着女儿眼中那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绝望,想起她十年前离家时那娇憨明媚的笑脸,再看看如今她苍白憔悴、形销骨立的模样……巨大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和疑虑。
“我的儿啊!”李母再次将女儿紧紧搂住,泣不成声,“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娘知道……娘知道你心里苦……”
李父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走到女儿面前,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一种沉重而坚定的力量,按在了李昭儿的肩膀上:“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什么欺君不欺君!爹不管!爹只知道,我李修远的女儿,活着回来了!天塌下来,爹娘给你顶着!这青石村,就是你的家!从今往后,你就是李墨!是我李修远和你娘林氏,从京城来的远房侄女!爹娘……护着你!” 掷地有声的话语,带着一个父亲破釜沉舟的担当和守护。
李昭儿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护着你”,背后意味着父母将和她一起,背负上欺君灭族的滔天风险!这份沉甸甸的爱与担当,是她逃离深渊后,接住她的第一片坚实大地。
“爹……娘……”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用力地点头,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却单薄的怀抱里。
“春桃姑娘,夏荷姑娘,还有这位……”李父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老周。
“老奴姓周,是小姐……是表小姐在京城时的老仆。”老周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
“周老哥,”李父郑重地抱拳,“大恩不言谢!以后,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他又转向春桃夏荷,“两位姑娘一路辛苦了,以后就安心住下!”
春桃夏荷连忙福身:“谢老爷、夫人收留!奴婢定当尽心侍奉小姐!”声音同样哽咽。
身份迅速统一。李昭儿从此便是“李墨”,体弱多病、父母双亡、前来投亲的远房表小姐。春桃夏荷是她的贴身丫鬟。老周是忠仆。
李母抹着眼泪,立刻张罗起来:“快!快给墨儿……不,给昭……给墨儿收拾屋子!西厢房还空着,赶紧打扫出来!春桃夏荷,你们也赶紧歇歇,我去烧热水,弄点热乎的吃食!看把孩子瘦的……”她絮絮叨叨,手忙脚乱,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欢喜和力量。
李家小院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机,瞬间忙碌起来。李父指挥着老周和春桃夏荷搬运安置简单的行李。李母则一头扎进了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奏响了人间最温暖的乐章。
当李昭儿——李墨,被春桃夏荷搀扶着,踏入收拾一新的西厢房时,一股混合着阳光、皂角和淡淡樟脑丸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但窗明几净。木格子窗敞开着,窗外正对着后院。
她的目光瞬间被后院吸引过去。
那是一片小小的、有些荒芜的园子。靠墙的地方搭着一个简陋的葡萄架,枯藤缠绕,尚未发芽。角落堆着些农具杂物。靠近厢房窗下的位置,有一小块被篱笆围起来的土地,里面杂草丛生,隐约还能看到几根枯败的花枝,在微凉的春风中瑟瑟发抖。那是……她小时候跟着父亲种花的小花圃!记忆里开满月季、茉莉、凤仙花的乐园,如今只剩下满目萧瑟。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却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和归属感。这里,才是她的根之所在。那些荒草之下,埋藏着她的童年,她的无忧无虑。
李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蛋花和葱花的清汤面走了进来,眼眶依旧红着,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墨儿,快,趁热吃点!先垫垫肚子!娘给你卧了个荷包蛋!”那碗面朴素至极,清汤寡水,却散发着无比诱人的、纯粹的家的味道,是深宫御膳永远无法企及的温暖。
李昭儿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碗壁传递到手心。她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入口中。最简单的滋味,混合着麦香、蛋香和葱油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温暖地熨帖着她冰冷了十年的肠胃,也熨帖着她漂泊无依的灵魂。
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碗里,混着清汤,被她一起咽了下去。这眼泪,不再是悲伤和恐惧,而是尘埃落定后的安宁,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终于归家的、滚烫的暖流。
深宫囚凤已成过往,贵妃李昭儿已“死”。乡女李墨的新生,就在这片荒芜却充满生机的泥土里,在这碗朴素却饱含深情的汤面中,悄然开始了。窗外的天色依旧带着雨后的阴沉,后院的花圃依旧荒芜,但李昭儿的心底,却如同被春雨滋润过的土地,悄然萌发出第一点嫩绿而坚韧的新芽。她要在这里,用这双曾抚过琴棋书画、也沾满深宫血泪的手,重新开垦属于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