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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银法典》精彩章节试读
金蔷薇府邸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洛伦兹，或者说，此刻必须全身心扮演的艾德里安·维勒，站在门厅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精密仪器的粗糙砂砾。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淡雅香气，像是某种昂贵的冷杉木混合了不易察觉的香料，压迫性地覆盖了所有可能存在的世俗气味。高耸的穹顶上，巨大的魔法水晶灯并未点亮，仅靠两侧壁灯里稳定燃烧的秘银催化光球提供照明，光线柔和却极具穿透力，将他身上那套昂贵但略显陌生的丝绒礼服照得无所遁形。每一道褶皱，每一寸布料，似乎都在无声地强调着一个事实：你不属于这里。
法比安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老管家挺直的脊背和毫无波动的侧脸是此刻洛伦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记住呼吸，少爷。”法比安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流声，却像冰锥一样刺破洛伦兹几乎凝滞的思维，“他们审视您，您也在观察他们。恐惧源于未知，而知识，”他微微停顿，“包括看穿他们伪装的知识，就是您的盔甲。”
洛伦兹深吸一口气，那昂贵的冷杉香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凉意。他强迫自己抬起眼，不再仅仅盯着自己擦得锃亮却依旧觉得别扭的皮鞋尖。
门厅尽头，一扇对开的、雕琢着繁复金蔷薇花纹的沉重木门敞开着，后面是更为宽阔的主厅。隐约的人声和瓷器轻碰的脆响从里面传来。
每一步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都几乎能听到回声。两侧墙壁上悬挂的历代维勒家族成员的肖像画，用各种材质的画框精心装裱，画中人的目光无论投向何方，似乎最终都落在这个缓缓走入的、最新的“家族成员”身上。他们的眼神各异，威严的、睿智的、傲慢的、忧郁的，但无一例外都带着贵族特有的、经过世代沉淀的疏离感，无声地施加着压力。洛伦兹感到自己的后背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丝绸衬衣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法比安在主厅门口略微停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符合完美管家身份的声调通报：“艾德里安少爷到。”
刹那间，主厅内原本低缓的交谈声和细微的响动消失了。所有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担忧的、或许还有隐藏着恶意的——像无数无形的探针，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聚焦在洛伦兹身上。
主厅的奢华远超门厅。巨大的壁炉里跳跃着真正的火焰，驱散着初春的寒意，炉火的光芒与更多、更华丽的秘银灯盏交相辉映，将一切染上一层暖金色调，却丝毫无法融化此刻冰冷的氛围。深色的名贵木材家具，厚实柔软的手工编织地毯，墙壁上更多价值连城的艺术画作和装饰品……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维勒家族积累的财富与地位。洛伦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锈水街的污浊空气、廉价麦酒的酸腐气、还有那永远挥之不去的霉味，仿佛成了一段来自另一个宇宙的记忆。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厅内众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坐在壁炉旁主位沙发上的贵妇人。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黑丝绒长裙，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衬得她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即使坐着，也能看出她身姿挺拔，仪态无可挑剔。她手中捏着一方精致的丝绸手帕，指尖微微用力。这就是艾德里安的母亲，维勒家族的现任主母，伊莎贝拉·维勒。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但眼角眉梢刻着无法掩饰的悲伤与疲惫，然而那双与艾德里安肖像画极为相似的深灰色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洛伦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微弱希冀、巨大的悲痛残留、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锐利如鹰的审视。这目光让洛伦兹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剖开了。
在伊莎贝拉夫人稍侧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衣着同样华贵，深紫色外套上用银线绣着低调的纹样，手指上戴着几枚颇具分量的宝石戒指。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面皮白净，嘴角天生微微上扬，似乎总带着一点笑意，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木质表面。这就是艾德里安的叔父，阿尔方斯·维勒。他看到洛伦兹，脸上的那点笑意加深了些，率先开口，声音圆滑悦耳，却像涂了蜜的刀锋：“哦？我们流落在外的小鹰终于归巢了？看起来……嗯，旅途的颠簸似乎让你清减了些，艾德里安。”他的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但每一个音节都在进行掂量和试探。
稍远一点的窗边，站着两个年轻女孩，正挽着手臂，好奇地望过来。年纪稍长一些的，大约十七八岁，穿着淡黄色的裙子，容貌秀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点点兴奋。年幼的那个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她似乎有些怕生，偷偷打量着洛伦兹，又迅速低下头去。这应该是艾德里安的堂姐妹，某位叔伯的女儿。年长的那位用扇子半掩着嘴，对妹妹低声说了句什么，妹妹轻轻推了她一下，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
还有几位看起来是家族旁支或关系密切的成员，散坐在各处，表情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在安静地观察着。
洛伦兹的心脏在阿尔方斯叔父开口的瞬间几乎停跳。清减？他当然清减，在锈水街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冒充艾德里安后这短短时间的地狱训练更是消耗巨大。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强迫自己回忆法比安的教导，回忆艾德里安笔记里对这位叔父寥寥数语却暗含警惕的描述。
他微微吸了口气，按照礼仪课上反复锤炼过的姿态，首先向主位的伊莎贝拉夫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声音刻意压得比平时低沉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历经磨难后的沙哑：“母亲，我回来了。让您担忧了。”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但他控制住了音量，没有流露出一丝底层口音。
伊莎贝拉夫人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捏着手帕的手指更紧了。她深深地看着洛伦兹，尤其是他的眼睛，半晌，才用一种极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音的声调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到炉边来，孩子，你看起……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她指了指身边空着的位置。那无疑是整个房间最受瞩目的焦点。
洛伦兹依言走过去，步伐尽量保持着训练出的从容。他能感觉到阿尔方斯叔父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
经过阿尔方斯身边时，洛伦兹停下脚步，转向他，同样行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阿尔方斯叔父。”他顿了顿，脑中飞快闪过笔记里的内容——这位叔父酷爱狩猎，尤其喜欢炫耀一只据说很难猎到的雪岭狐。他抬起眼，迎上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艾德里安人设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淡淡笑意：“您的关怀令我感激。只是些微风寒，加上旅途劳顿，并无大碍。倒是您，气色极佳，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哪只可怜的狐狸能逃过您的追猎。”
阿尔方斯叔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零点几秒，敲击扶手的指尖也停了下来。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诧，随即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哈哈！好小子！还记得你叔父这点爱好！看来脑子没摔坏，不错，不错！”他笑着，但眼神深处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更加明显了。这句关于狩猎的应对，是艾德里安笔记里无意中提到的一个小细节，洛伦兹在疯狂记忆时抓住并储存了下来，此刻冒险用了出来，似乎起到了效果，但同时也可能引起了更深的疑虑——一个刚刚经历“重大意外”死里逃生的人，怎么会立刻想起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洛伦兹不敢再多言，微微点头致意后，走到伊莎贝拉夫人指定的位置坐下。沙发的柔软程度超乎想象，几乎让他陷进去，他赶紧绷紧核心，维持住挺直的坐姿。
伊莎贝拉夫人侧身看着他，距离更近，洛伦兹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和眸子里无法伪装的哀伤。“他们告诉我你遭遇了意外…… details （细节）很模糊，”她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有没有哪里还不舒服？”她的关心似乎是真切的，但那审视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的脸。
真正的考验来了。法比安事先和他统一过口径——遭遇盗匪，坠落山崖，头部受创，部分记忆模糊缺失，尤其是意外发生前后的具体经过。身体已无大碍，只需静养。
洛伦兹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锐利的注视，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这双手，指甲被精心修剪打磨过，皮肤也因为这几天的好伙食和护理变得细腻了些，但指关节处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细微伤痕和薄茧，却不是短短几天能完全消除的。他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节，用训练过无数次、带着适当迷茫和痛苦的语调回答：“抱歉，母亲……具体的经过，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些混乱的片段……颠簸、巨响……然后是漫长的黑暗。醒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法比安先生告诉我，我昏迷了很久。”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微微蹙起眉，仿佛在努力回忆却引发头痛，“身体……还好，只是有时会觉得容易疲倦。”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伊莎贝拉夫人。
她正紧紧盯着他摩挲手指的小动作，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仿佛发现了什么。洛伦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犯错了！艾德里安·维勒，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手上怎么可能有这种痕迹？他猛地停下动作，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好，指尖冰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几乎要凝固的时候，那位年长些的堂姐妹拉着妹妹走了过来，巧笑倩兮地打断了这危险的沉默：“艾德里安堂哥！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城里舞会都无聊透了，都没人能和格莱斯顿家那个讨厌鬼在投资议题上辩得他哑口无言了！”她的话语像欢快跳跃的音符，瞬间冲淡了紧绷的气氛。
洛伦兹暗自松了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她们，根据记忆挤出应该属于艾德里安的、带着些许疏离但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奥莉维亚，朱莉娅，好久不见。看来我错过了不少精彩事。”他准确叫出了她们的名字，这是法比安反复强调的重点。
妹妹朱莉娅依旧有些害羞，小声说了句“欢迎回来，堂哥”。
奥莉维亚则更加活泼，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洛伦兹，忽然说：“堂哥，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的语气单纯，却让洛伦兹的心又是一紧。
“哦？哪里不一样？”阿尔方斯叔父的声音懒洋洋地插了进来，带着明显的兴趣，“奥莉维亚的眼睛总是最尖的。”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伊莎贝拉夫人也微微前倾了身体。
奥莉维亚用扇子点着下巴，思索着说：“嗯……说不上来。好像……没以前那么爱笑了？看人的眼神也……更深了？”她顿了顿，忽然噗嗤一笑，“不过比以前看起来好像更……厉害了点？有点像……嗯……像那些白手起家、在交易所里杀伐决断的大商人？对！就是那种感觉！”
童言无忌，却往往直击要害。
洛伦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湿。他知道，这不是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是天才金融家，但他是在贵族式的教育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的锋芒应该包裹在优雅和慵懒的外壳之下。而洛伦兹，他的谨慎、他的计算、他时刻保持的警惕、以及底层生活磨砺出的那种近乎本能的、对机会和危险的敏锐嗅觉，是无法完全掩盖的。这些特质，在奥莉维亚眼中，成了“白手起家的大商人”的感觉。
阿尔方斯叔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哦？经历生死磨难，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说不定是因祸得福，让我们家的金融奇才又增添了杀伐决断的魄力呢？这可是好事啊，嫂子，您说是不是？”他转向伊莎贝拉夫人，语气轻松，眼神却冰冷地探寻着。
伊莎贝拉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洛伦兹脸上，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悲痛，有怀疑，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无法确认的期盼，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一层深深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凝重。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主母的威严与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艾德里安能平安回来，就是女神最大的恩赐。其他的，都不重要。他需要休息，你们都散了吧。阿尔方斯，商会下午不是还有例会？”
她这是在变相地保护他，结束这场公开的审视。洛伦兹清晰地接收到这个信号，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母亲对儿子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是因为她看出了破绽，却因为某种更重要的原因而选择暂时维持这个局面？
阿尔方斯叔父脸上的笑容不变，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当然，嫂子说得对。艾德里安，好好休息。家族……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洛伦兹一眼，转身优雅地和其他人点头示意，率先离开了主厅。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告辞。
很快，主厅里只剩下洛伦兹和伊莎贝拉夫人，以及像影子一样侍立在角落的法比安。
伊莎贝拉夫人没有再看洛伦兹，只是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轻声说：“你也回去休息吧，孩子。你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她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坚硬。
洛伦兹如蒙大赦，起身行礼，在法比安的示意下，几乎有些踉跄地快步离开主厅。
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空间，来到二楼相对安静的走廊，洛伦兹才感觉自己重新学会了呼吸。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他虚脱。每一步都踩在柔软昂贵的地毯上，却如同行走在刀尖。
法比安在他身旁沉默地带路。在一个无人的转角，老管家才极低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指节。下次注意。奥莉维亚小姐的直觉……很敏锐。但夫人……”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洛伦兹紧紧攥住了拳头，那细微的、几乎毁掉一切的伤痕被握在掌心，刺痛着他。
法比安在一扇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深色木门前停下：“这就是您的房间，少爷。”
洛伦兹推开门。
巨大的房间，华丽的四柱床，厚重的帷幔，精致的书桌，一整面墙的书柜，还有通向外面阳台的玻璃门。一切极尽奢华，却冰冷得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法比安没有跟进来，只是在门外微微躬身：“午餐会有人送到您房间。请您尽量不要随意走动，熟悉一下环境即可。晚上，我们需要谈谈债务的问题。”说完，他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外界。
洛伦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凉的地板上，再也无法维持那该死的、见鬼的贵族仪态。他大口地喘着气，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瞬间消失不见。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们看出来了？那个叔父，阿尔方斯，他绝对起疑了！还有伊莎贝拉夫人，她那复杂至极的眼神……她到底知道什么？她选择暂时维护这个谎言，又是为了什么？
这座金碧辉煌的金蔷薇，每一寸空气里漂浮的都不是香气，而是致命的毒药。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藏着匕首，每一句关怀都可能包裹着试探。
他低头，摊开手掌，看着指关节上那些细微的、属于洛伦兹的、属于锈水街的痕迹。
模仿得再像，赝品终究是赝品吗？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笃…笃笃…
那不是风吹动树枝的声音，更像是有人在不引人注意地敲击着阳台的栏杆。
洛伦兹浑身一僵，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窗帘并未完全拉拢，透过玻璃，他能看到阳台空旷无人。
但那敲击声，又极其轻微地响了一次。
笃…笃笃…
像是某种暗号。
是谁？
小说《黑银法典》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