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这天,厂后街的积雪融成了细细的溪流,顺着青石板的纹路蜿蜒流淌。么小兵踏着湿漉漉的晨光往厂房走,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围着群孩子,小虎正站在石凳上,举着支竹笔给大家讲《山海图》里的故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他身上织出金斑,倒像披了件缀满星子的衣裳。
“……当年亓先生画这白虎时,特意在尾巴上留了三根长毛,说是能扫尽人间晦气。”小虎的声音清亮,像溪水里的鹅卵石般硌得人心里透亮,“么叔说,这长毛就是老手艺,看着不起眼,实则能撑得起一片天。”
么小兵刚走近,就被念念扑了个满怀。七岁的小姑娘已经能说会道,小手里攥着张画纸,上面用金粉画着只展翅的朱雀,翅膀下还驮着个金发小女孩。“爹爹,这是安妮。”她指着画纸上的小人,“她说想骑着朱雀飞遍法国,把盘扣的故事讲给所有人听。”
小砚也凑过来,举着块啃了一半的麦芽糖,含糊不清地说:“安妮姐姐教我说法语,‘玄武’叫‘Xuanwu’,跟亓爷爷画的一样好听。”
么小兵笑着擦掉儿子嘴角的糖渣,目光落在厂房门口——那里新挂了块木牌,是王强用老槐树的边角料做的,上面刻着“么记非遗工坊”六个字,每个字的笔画里都嵌着金粉,是小虎带着孩子们一点点填进去的,阳光照在上面,像团跳动的火焰。
雨水节气那天,安妮的盘扣处女作完成了。小姑娘举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扣”跑到林晓燕面前,蓝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老师,这样能算‘中西合璧’吗?”
林晓燕接过盘扣,见蝴蝶的翅膀用了法国绒线,触角却绣着中式的回纹,忍不住笑了:“何止是合璧,这是让蝴蝶插上了翅膀,能从厂后街飞到塞纳河呢。”她往样品间指了指,那里摆着件新做的礼服,安妮绣的蝴蝶扣在裙摆上排成排,旁边是念念用竹笔描的云纹,金粉在灯光下流转,像条连接中法的河。
“巴黎的时装周组委会又来电话了。”周正从外面进来,手里的平板电脑上是密密麻麻的订单,“说要订两百件这样的礼服,还要咱们派个师傅去巴黎驻场教学。”
林晓燕眼睛一亮:“让张婶去吧,她的盘扣手艺最地道,去年教的那批徒弟,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
么小兵却望着窗外,老槐树上不知何时落了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啄着枝头的新芽。“我觉得该让小虎去。”他突然说,“他不仅会画《山海图》,还懂拓片,能把亓先生的故事讲得更透彻。”
小虎正在画室给安妮改画,闻言手里的竹笔顿了顿:“俺能行吗?俺连法语都不会说。”
“有安妮当翻译呢。”么小兵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年亓先生能背着画夹走遍昆仑山,你咋就不能带着竹笔飞去巴黎?”
竹笔突然在小虎手里颤了颤,笔尖的金粉落在画纸上,给玄武的背甲又添了道纹路,不多不少,正好十三道——比之前补的十二道又多了一道,像是在应和这新的旅程。
惊蛰那天,小虎和安妮的送行宴摆在画室。张婶炖了锅当归羊肉汤,说喝了能抵御旅途风寒;王强做了套迷你榫卯餐具,让他们带着在飞机上用;秦教授特意从北京赶来,送了本线装的《山海经》,扉页上用金粉写着:“笔墨无疆”。
“到了巴黎,别忘了给亓先生的石碑描金。”老李头的遗孀拄着拐杖,往小虎包里塞了包自制的金粉,“你爷说这金粉里掺了艾草灰,能让亓先生闻着家乡的味。”
小虎红着眼圈点头,突然举起竹笔在众人掌心各画了个小小的“和”字:“俺到了就给您寄画,画巴黎铁塔上的青龙,画塞纳河上的玄武。”
念念突然跑到他面前,把自己的竹笔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我还有亓爷爷的笔呢。”她指的是那支从昆仑山带回来的竹笔,现在被她当成了宝贝,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林晓燕看着这一幕,悄悄拽了拽么小兵的衣角。两人走到角落,见样品间的玻璃柜里,那卷竹简拓片突然亮了起来,“山海在人间”五个字的金粉流动着,慢慢聚成个模糊的人影,青衫长褂,手里的竹笔正往空中画着什么。
“是亓先生。”林晓燕的声音发颤。
么小兵握紧她的手,眼眶也热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从厂后街到巴黎,从战国到如今,有些东西从来都没离开过,它们藏在竹笔的纹路里,躲在盘扣的丝线中,睡在榫卯的缝隙间,只等某个合适的时刻,就化作光,照亮新的路。
春分那天,小虎和安妮抵达巴黎。皮埃尔带着记者在机场等候,当小虎举着竹笔走出闸口时,闪光灯瞬间连成片。小姑娘们穿着么记的童装,举着画满异兽的灯牌,齐声喊着“欢迎小虎”,声音里混着生硬的中文,却格外动人。
“这是亓明先生的竹笔。”小虎在记者会上举起笔,金粉在镜头下闪闪发亮,“今天我要带着它,在埃菲尔铁塔上画一幅新的《山海图》。”
铁塔下早已搭好了巨大的画布。小虎蘸着掺了艾草灰的金粉,安妮在旁边用法语解说,念念提前录好的童声通过音响传出:“青龙要驮着盘扣飞,白虎要叼着面包跑……”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欢呼。
当最后一笔落下,夕阳正好给铁塔镀上金边。画里的青龙爪子握着盘扣,白虎嘴里叼着法棍,玄武的背甲上刻着中法双语的“和”字,朱雀的翅膀下,么记的厂房和巴黎圣母院并排而立,炊烟与钟声交织在一起,像首和谐的歌。
“这不是画,是咱们的日子。”小虎对着镜头说,眼里的光比金粉还亮,“亓先生说过,山海从来都不在画里,在咱们手上,在咱们心里。”
远在厂后街的画室里,么小兵和林晓燕看着直播,突然听见“啪嗒”一声。那支昆仑山的竹笔从笔筒里滚出来,在竹简拓片上轻轻一点,拓片的空白处就多了行小字:“新图已成”。
清明那天,厂房的缝纫间来了群特殊的学员。二十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姑娘,穿着统一的蓝布褂子,跟着张婶学做盘扣。最认真的是个叫苏菲的姑娘,正是之前来采访的记者,她放下摄像机,说要把盘扣手艺带回普罗旺斯,绣在薰衣草田里的亚麻布上。
“这‘如意结’要像编中国结那样,先绕个圈,再穿过去。”张婶耐心地教着,手指翻飞间,红线就变成了个精巧的结,“你们看,这结看着复杂,其实就像过日子,绕来绕去,终究是要连在一起的。”
苏菲突然指着窗外,惊讶地喊:“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老槐树上落了只白鹭,正低头啄着枝头的新芽。而树下的石碑前,不知何时多了束薰衣草,紫色的花瓣上沾着点点金粉,像是从巴黎飞来的信使。
么小兵笑着走过去,给石碑前的竹笔添了些新墨:“是小虎寄来的,说安妮让他带束巴黎的花,给亓先生换换味。”
竹笔突然在石台上画了个笑脸,金粉的光顺着石碑蔓延,在地上画出条小小的路,一直通到画室——那里,小砚正趴在地上,用蜡笔给巴黎寄来的画上色,他给铁塔的尖顶画了个朱雀的头,给塞纳河的波浪画了圈玄武的纹,引得念念在旁边拍手叫好。
谷雨那天,么记的“山海学堂”开了新班。秦教授带着几个研究生来当助教,教孩子们辨识《山海图》里的异兽原型;周正从广州请来的设计师,则教大家用电脑绘制新纹样,说是要让传统图案赶上数字时代。
“爹爹,电脑里的玄武会动呢。”小砚举着平板电脑跑过来,屏幕上的玄武正慢悠悠地爬着,背甲上的十三道纹路随着动作闪烁,“安妮姐姐说,这叫‘数字非遗’。”
么小兵凑过去看,见屏幕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竹笔图标,点击后就能用电子金粉补画异兽的细节。他突然想起穿越前玩过的电子游戏,没想到有天竟能把《山海图》搬进屏幕里。
林晓燕拿着件新做的童装走进来,上面印着电脑绘制的简化版青龙,领口处却绣着手工盘扣:“这是给留守儿童做的,每件衣服里都缝了个定位芯片,家长在手机上就能看到孩子在哪。”她指着盘扣,“这芯片就藏在扣子里,又安全又好看。”
么小兵摸着盘扣,突然觉得竹笔在口袋里动了动。掏出来一看,笔杆上的“亓”字和“么”字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燕”字,像是林晓燕自己刻上去的,笔画虽浅,却透着股执拗的温柔。
立夏那天,巴黎分店的周年庆传来捷报。小虎设计的“数字山海”系列童装卖断了货,孩子们可以用手机扫描衣服上的金粉,看到异兽在屏幕上活过来;安妮绣的盘扣被法国总统夫人看中,当成国礼送给了来访的中国贵宾;最让人惊喜的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真的长出了绣着盘扣的亚麻布,蓝紫色的花瓣落在布上,像给朱雀的翅膀镀了层霞光。
“他们说要给咱们颁发‘中法文化使者’奖章。”小虎在视频里说,身后的背景是巴黎圣母院,尖顶上果然画着只小小的朱雀,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俺把奖章的设计图发回来了,想用榫卯结构做底座,上面刻‘山海无界’。”
王强拿着设计图,在家具坊里敲敲打打,不一会儿就做出个迷你模型。底座是用红木做的,榫卯拼接处严丝合缝,上面刻的“山海无界”四个字,笔画里嵌着金粉,和亓先生石碑上的字如出一辙。
么小兵看着模型,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好手艺就像老槐树,根扎在土里,枝桠却能伸到天上。”他走到老槐树下,见新抽的枝条已经长到了石碑旁,嫩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晃,像是在和石碑上的字说着什么。
小满那天,厂房的画室举办了场特殊的画展。左边挂着小虎在巴黎画的《新山海图》,右边摆着孩子们用电脑绘制的数字异兽,中间的展台上,是从法国寄来的薰衣草亚麻布,上面的盘扣在灯光下泛着柔光。
秦教授站在展台前,对着来访的学生们说:“你们看,这就是传承的力量。它不是把老物件锁进博物馆,而是让它们长出新的腿,走到该去的地方。”他指着幅数字画,上面的玄武背着个榫卯结构的火箭,“这孩子画的,或许就是亓明先生当年没画完的那笔。”
么小兵和林晓燕站在角落,看着念念和小砚带着法国学员的孩子,用竹笔在地上画着大大的“和”字。金粉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画室里漫成一片暖雾,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亓明站在雾里,青衫飘动,手里的竹笔正往空中画着什么,画到兴处,还哼起了那跑调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小兵哥,你看。”林晓燕拉了拉他的手。
么小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支昆仑山的竹笔正躺在展柜里,笔杆上的“亓”“么”“燕”三个字在灯光下连成一线,金粉流动着,慢慢聚成个完整的“家”字。
他突然明白了,所谓的山海,所谓的传承,到最后其实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家。它不在昆仑山的石室里,也不在巴黎的铁塔上,而在这厂房的缝纫机声里,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在每个平凡日子的烟火气里,在你我他的手心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窗外的老槐树已经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支跳动的竹笔,正在书写新的篇章。而画室里的金粉还在飞扬,混着桂花酒的甜香,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厂后街和巴黎,把过去和未来,把你和我,都轻轻网在了一起,成了这人间最温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