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摇欲坠，像人刚哭过的眼睛。老吴放下鼓槌，手抖得拿不住，槌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空洞的响声。沈清音靠着妆台，怀里的琵琶弦还带着刚才疯狂刮擦后的热度。
没人说话。
空气里还残留着墨汁、汗水和泪水混合的味道。
苏晚棠坐在镜前，用湿布巾擦拭着衣上那团被泪水洇开的墨迹。墨随着水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花，在她素白的衣衫上缓慢绽放。
顾昭把外袍的系带为她打了个结，遮住了那片刺目的狼藉。
阿六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进来，气息还没喘匀。
“少东家，这个。”
他摊开手心，那块乌沉沉的木牌安静地躺着。
顾昭接过来，指腹摩挲着木牌上那朵祥云的雕刻。木质坚硬，触手生凉，那个小小的钩，像淬了毒的刺。
“黑檀木。”老吴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刷地就白了，“这是宫里禁军的东西，寻常兵士连摸都摸不着。”
他活了大半辈子，年轻时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见过些官面上的人物。这种带着雕工的黑檀木腰牌，代表的不是官职，是能要人命的权。
“云麾卫……”顾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两个字一出口，沈清音抱紧了琵琶，琴弦被指甲压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苏晚棠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她死死盯着顾昭手里的那块木牌，瞳孔骤然收缩。
那朵云，那个钩。
她见过。
不是在什么腰牌上，而是在师父的刻刀下。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师父正在刻一个新角儿，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就在快刻完的时候，师父在那将军的肩甲上添了一朵云。可刀尖刚勾出云尾的那个小钩，他就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收回手，拿起另一把刀，毫不犹豫地将整朵云连着一小块木头都削了下来。
木屑飞溅，师父的脸在夕阳里阴沉得可怕。
他抓过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写：这云里，藏着雷。碰了，会死。
苏晚棠的呼吸乱了。她抓过顾昭的手，用尽力气，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下了那句话。
顾昭掌心一紧，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院子另一头传来赵大娘压抑的哭骂声，夹杂着赵雪儿崩溃的尖叫。
“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会放火！”赵雪儿的声音嘶哑，“我就是……我就是听见那个男人跟人打听那个老皮影匠，说他手上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我才……我才多嘴提了一句……”
“什么男人？”顾昭的声音穿过院子，冷得像冰。
赵雪儿被这一声吓得浑身一哆嗦，扶着廊柱，话都说不利索了。
“一个……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很高，手腕上……手腕上有一个云彩的刺青……他说他是别家戏班的，想挖那个哑巴的底细……我以为……我以为他只是想败坏她的名声……”
她以为，最多不过是再传出些“哑女不祥”的谣言。
她哪想得到，那人要的是一把火，烧掉的也不只是一件戏服。
顾昭攥着那块腰牌，指节捏得发白。
线索全都串起来了。
街角那顶神秘的青呢小轿，打探皮影师父的男人，手腕上的云麾卫刺青，还有这块校尉级别的腰牌。
这不是什么戏班之间的争斗。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追杀，一场迟到了许多年的灭口。
那场火，是冲着师父留下的东西来的。
而她今晚的戏，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告诉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师父的故事，她没忘。
顾昭看着苏晚棠煞白的脸，把她写过字的手又握紧了些。
“回屋去。”他对她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然后他转向老吴和沈清音：“从现在起，玉茗楼关门谢客，任何人不许出入。就说……要排新戏。”
他把那块黑檀木牌收进袖中，转身就往外走。
“少东家！”阿六跟了上来，“你去哪？”
“去一个……能认得这块牌子的地方。”
顾昭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戏楼深处的月洞门后。
夜更深了。
苏晚棠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点灯。她走到墙角，搬开一个不起眼的妆凳，撬开了下面一块松动的地砖。
地砖下，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给她的，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
她迟疑了很久，指尖抚过匣子上的铜锁。
今晚，算不算万不得已？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颤抖的手上。
她终于还是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地契，只有一叠厚厚的桑皮纸，和几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皮影人。
她拿起最上面的那个皮影人。
油布解开，是一个穿着龙袍的皇帝。
只是那皇帝的脸，被刻刀划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