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货集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时光宝库,摊棚林立,青石板路被无数鞋底磨得光可鉴人。空气里混杂着陈年木料、铁锈、旧书页和尘土的气息。苏然走在前面引路,浅灰衬衫的下摆被微风吹拂,挂在腰间的相机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林悦跟在稍后一步的位置,手里紧握着装有怀表主体的丝绒盒,目光扫过两旁堆满各种稀奇古怪旧物的摊位。
“陈伯的摊位就在前面巷子拐角,靠着一棵老槐树。”苏然侧头说道,声音在嘈杂的市集里依然清晰。她指了指前方一个堆满各式旧钟表零件、工具和杂项金属物的摊位。一位戴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帽、鼻梁架着铜框老花镜的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慢悠悠地擦拭着一块黄铜仪表盘。
“陈伯!”苏然扬声招呼。
陈伯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看清是苏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小苏来啦?又找什么‘老骨头’拍照?”他的目光落在林悦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
“陈伯,这位是悦悦,”苏然自然地介绍,语气熟稔亲昵,“‘时光慢递’的老板,手艺特别好。”她示意林悦,“她遇到点难题,想请您帮忙看看。”
“悦悦”两个字像羽毛轻轻搔过林悦的心尖,一股微甜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眼睫飞快地颤动了一下,心中却已笑开了花——她喜欢苏然这样叫她,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林悦上前,小心地打开丝绒盒,露出断掉的主发条,并简单说明了怀表的情况和所需的配件要求。
陈伯接过丝绒盒,凑到眼前,对着光仔细端详断口和机芯结构,手指摩挲着铜件上的纹路。“老‘永顺’的芯子啊…年头不短了。”他喃喃道,随即转身在身后蒙尘的旧铁皮盒里翻找起来。叮叮当当一阵响后,他翻出几小卷用油纸细心包着的、粗细不一的发条。“原装的难喽,”他声音沙哑,“看看这些老料子,有合用的不?实在不行,老头子我试试看,能不能给你接一接、改一改?这活儿费功夫。”
林悦和苏然凑在摊前,仔细比对发条的粗细、韧度和材质。苏然对金属件的观察力极强,她拿起一根泛着乌光的发条:“陈伯,这个粗细和韧度…好像跟断掉的这截最接近?”她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亮得惊人,带着发现线索的喜悦,将发条递给林悦。
林悦接过发条,仔细感受着弹性和质感,又仔细观察断口截面,最终点点头:“陈伯,这根应该可以!麻烦您帮忙改一下轴心接口,尽量匹配原装的咬合度,费用按您规矩来。”
“成!”陈伯爽快应下,拿出他的工具箱,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他动作缓慢却异常精准,布满老人斑的手稳得出奇。
等待的间隙,苏然指了指旁边一条更幽深、挂满藤蔓的老巷:“林悦,我去那边拍几张老巷的光影素材,很快回来。”她顿了顿,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唇,“… 你不介意我叫你‘悦悦’吧?听着亲切些。”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林悦感觉耳根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掩饰着唇角那抹压不下去的、带着点羞涩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她喜欢苏然这样叫她,仿佛她们之间已经有了某种不言而喻的亲密。
林悦留在摊位旁,看着陈伯专注工作的侧脸,周围是旧货集市特有的喧嚣与市井气息。她忍不住抬眼偷偷望向苏然消失的巷口,阳光穿过藤蔓缝隙,在地面投下跳跃的光斑。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弥漫心头——与苏然同行,似乎连寻找未知配件的焦虑都减轻了。
不多时,苏然回来了,额角带着薄汗,但眼神明亮。“拍到几张不错的,老墙上的爬山虎和光影交错,很有味道。”她调出相机屏幕给林悦看。照片里,斑驳的老墙、虬结的藤蔓与流淌的光线交织,沉淀着厚重的时光感。林悦看着,由衷地点点头:“光影捕捉得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陈伯长舒一口气:“好了,姑娘,你试试!”他将改好接口的乌钢发条小心地递给林悦。林悦仔细检查接口的平整度和吻合度,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太感谢您了,陈伯!这手艺太好了。”她付了费用,郑重地将发条收好。
“客气啥,”陈伯摆摆手,笑呵呵地说,“能让这些老物件再活一回,是好事!”
两人向陈伯道谢告辞,踏上回程。集市喧嚣渐远,夕阳将她们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斜长。
回到“时光慢递”,暮色四合,暖黄的壁灯已经亮起。老人还坐在木凳上,正和小夏聊着什么,小夏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逗得老人笑声不断。看到她们回来,老人和小夏都望了过来。
“老奶奶,配件找到了!”林悦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将丝绒盒和乌钢发条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
“太好了!太好了!”老人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欣慰,“辛苦两位姑娘了!”
小夏也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那根乌钢发条:“悦姐,就是这个小东西难住了大怀表啊?”她又转向苏然,眼睛亮晶晶的,“苏然姐,集市好玩吗?看你背着相机,你是摄影师吗?淘到好照片了吧?”
“嗯,挺有收获的。”苏然笑着点点头,将相机包放在一旁。
林悦开始准备工具,打算立刻开始更换发条的工作。苏然没有打扰,坐在一旁稍作休息。小夏则继续陪着老人说话,偶尔给林悦递个工具,店里洋溢着一种忙碌而和谐的暖意。
当林悦屏息凝神,终于将改好的乌钢发条成功嵌入怀表机芯最深处,并用镊子极其精准地固定好最后一个连接齿轮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她轻轻拨动了一下——怀表内部传来一阵轻微而连贯的“咔嗒…咔嗒…”声,如同沉睡了半个世纪的心脏,终于再次搏动起来。
“成了!”林悦长舒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绽开笑容。
老人激动地站起身,颤抖着手接过怀表,轻轻掀开表盖。她布满皱纹的手指带着无限的珍视,摩挲着表盖内侧,声音低沉却饱含深情:“这表啊,是我老伴儿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就是照片里……”说着,她从贴身的老式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卷边的袖珍黑白照片——照片里,一对年轻的恋人依偎在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笑容灿烂得仿佛能穿透岁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瞧,”老人指着照片里年轻女孩的胸口位置,那里隐约可见一个类似圆形轮廓,“就是这只怀表。当年他攒了整整三个月的工钱,才在‘永顺’钟表厂买下它。送给我那天,就在这棵老槐树下拍的照。”
林悦凝视着照片上那纯粹而热烈的光——那穿越了半个世纪、定格在老槐树下的温暖阳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的苏然。苏然也正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早已不在,但此刻她眼里的笑意,如同温暖的灯火,充满了欣慰和纯粹的欣赏。那一瞬间,林悦仿佛看到了某种奇妙的呼应——照片里凝固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幸福光芒,与此刻苏然眼中闪耀的、属于当下的温暖笑意,在时光的长河里,悄然完成了某种温暖的接力。
“给你们的,”老人笑呵呵地将几颗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放在林悦摊开的掌心,“日子啊,就得像这糖,甜甜蜜蜜地过。”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迷离的虹彩。
林悦的手在微凉的糖纸上蜷了蜷。一种想要分享所有美好、传递这份来之不易的甜蜜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拈起一颗橙色的糖,递向苏然:“苏然,这个…”声音不自觉地放得轻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话未说完,苏然却笑着举起了相机,镜头瞬间对准了她掌心那颗折射着虹光的糖果,也框进了林悦递糖的手和半张微怔的脸:“等等,这么好看的光影和心意,不留下太可惜了。”电子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定格了这瞬间的温柔。
林悦看着苏然低头回看相机屏幕时,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再看看自己掌心里剩下的糖果,心里忽然被一种温热的满足感填满。她看着苏然专注的侧脸轮廓,心底深处,某种柔软而坚韧的东西,正如同沐浴着春光的藤蔓,悄然舒展。
老人心满意足地带着怀表离开,店里恢复了宁静。苏然没有收起相机。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几步走到陈列架前,镜头精准地对准了那颗静静躺着的蓝纹玻璃弹珠。灯光透过陈列架,正温柔地洒落其上。她微微调整角度,屏息凝神,指尖轻按快门。
拍完,她立刻走回林悦身边,眼中还残留着捕捉到完美画面时的兴奋光采。她将相机屏幕轻轻转向林悦,声音里带着分享的雀跃:“看!”
屏幕上,那颗蓝纹弹珠在光线下折射出奇妙的光晕,冰蓝与微光交织,如同封存了一小片清澈的梦境。
林悦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声音很轻:“真好看。”
苏然看着屏幕,笑意更深,带着由衷的感慨:“是啊,多亏你推荐。不然,差点错过了这么好一个拍摄素材。”她说着,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侧脸被屏幕的光映照着,鼻梁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
林悦的视线,却已从发光的屏幕悄然移开。她看着苏然专注欣赏照片的侧影——那微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被光线勾勒出柔和轮廓的唇角。一种熟悉的、带着暖意的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再次在她心底无声地漾开涟漪。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工作台角落——那只昨天让她们在雨夜里屏息凝神、艰难歌唱的八音盒,此刻已焕然一新,静静地端坐在防尘绒布上,铜质外壳温润光洁,精巧的音簧在光线下微微闪亮。明天,它就将承载着修复后的圆满歌声,回到主人手中。
一个念头倏然闪现。她犹豫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苏然被光线描摹的侧脸上,声音轻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昨天你走的时候,说想再看它唱歌的进展。”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明天,客人就要来取了。你……现在想听它唱一首完整的歌吗?”
苏然闻言,从照片上收回目光,转向林悦,眼中带着明显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化作了明亮的惊喜,如同被点亮的星辰:“你连这个都记得?”她看着林悦,又看看工作台上宛如新生的八音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用力点了点头:“当然想!”
林悦看着苏然眼中那份纯粹的惊喜和期待,方才心底无声漾开的涟漪,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更大的石子,激荡起更深沉的暖意。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苏然因自己一句话而亮起的眼眸,仿佛眼前这个人,连同她此刻的欢喜,便是此刻最值得长久凝视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