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御拂袖而去后,包厢里的气氛并未轻松下来。
王副市长和李卫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凝重。
“这个姓宋的,来者不善啊。”李卫东闷了一口酒。
“他不是来者不善,他是来拆台的。”王副市长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他刚才提的什么投入产出比、边际效益递减……这都是冲着江顾问来的。他这是提前下战书了。”
李卫东一拍桌子:“怕他个球!他懂个屁的边际效益!他知道我们厂多养活一个工人,就能少一个社会不安定因素吗?这就是最大的效益!”
王副市长苦笑一声:“老李,跟他们讲这个是没用的。他们只认本本上的东西。这次汇报,怕是真的要见真章了。”
两人沉默了。
宋御的威胁,像一根刺,扎进了他们心里。
他们对江顾问有信心,但那是一种近乎玄学的、基于结果的信心。可真要上台,面对省厅领导和专家的专业诘问,江顾问那套“大道至简”的理论,顶得住吗?
这个担忧,同样笼罩在市委招待所一号会议室里。
钱秘书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宋御发难的消息。
他立刻召集了所有笔杆子,将宋御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
整个写作小组的气氛,瞬间从打了鸡血的亢奋,跌入了冰点。
“投入产出比?”
“边际效益递减?”
“区域产业集群衰退案例?”
这些听起来就高深莫测的词汇,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写的稿子,虽然拔高到了“昌城模式”和“宏伟蓝图”的高度,但本质上,还是基于纺织厂一个案例的经验总结。
用这些东西,去回答那些专业的经济学问题,无异于用大刀长矛去对抗洋枪火炮。
“同志们,慌什么!”钱秘书一拍桌子,强行稳定军心,“宋御这是在搞心理战!他越是想用这些虚头巴脑的理论吓唬我们,就越说明他心虚!”
“江顾问‘以点带面’的指示,就是我们最强的武器!我们只要把这个‘点’做扎实了,任何理论都攻不破!”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稿子写得更详实,更严谨,更无懈可击!用事实说话,用数据说话!”
在钱秘书的动员下,整个写作小组再次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他们调来了市统计局、经委、体改委的所有相关资料,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不眠不休,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三天三夜。
会议室里烟灰缸里的烟头都堆成了小山。
终于,在距离汇报会只剩两天的那个清晨,一份倾注了昌城最顶尖笔杆子全部心血的终极版汇报稿,正式出炉。
稿子用厚厚的牛皮纸袋装着,足有两指厚。
封面,是印刷出来的加粗黑体字,标题庄重而宏大:
《继往开来,砥砺前行——以昌城实践探索我省国企改革之未来道路》
钱秘书和李静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稿子,带着十几个熬得双眼通红的笔杆子,来到了江程的套房门口。
他们要将这份凝聚了集体智慧的结晶,呈送给指明了方向的江顾问,做最后的“审阅”。
此刻的江程,正在做什么呢?
他正趴在窗台上,研究从二楼跳下去,摔断腿的概率有多大。
招待所的草坪看起来挺松软的,应该摔不死。
只要摔断腿,就什么汇报会都不用去了吧?
内心OS:不行不行,万一没摔断,只是崴了脚,被抬着去汇报,那更惨。
就在他激烈地进行着思想斗争时,敲门声响了。
江程整理了一下表情,恢复了那副淡然无为的咸鱼模样,打开了门。
门外,钱秘书、李静,还有一众他不认识的“熊猫眼”,齐刷刷地站在那里,用一种无比崇敬和期待的表情看着他。
“江顾问,幸不辱命!”钱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沙哑,“汇报稿的初稿,我们拿出来了,请您审阅指正!”
说着,他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郑重地递了过来。
江程接过纸袋,感觉手上一沉。
好家伙,这分量,得有三四斤吧?拍人都嫌硬。
他抽出那沓稿纸。
嚯!
密密麻麻,全是字。
他翻开第一页。
“……在新的历史时期,面对市场经济的浪潮和传统国企机制的深层次矛盾,我们昌城市委市政府,始终坚持以……”
头晕。
他翻到中间。
一张巨大的数据表格,上面罗列着“资产负债率”、“全要素生产率”、“库存周转率”……
眼黑。
他翻到最后。
“……为此,我们提出以下五点战略建议:一、建立健全国有资产监督管理机制;二、深化企业内部三项制度改革;三、积极探索混合所有制经济实现形式……”
完了。
彻底完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江程的心脏。
让他照着念这份报告?
这跟让他上台徒手拆高达有什么区别?
他能看懂的,只有上面的阿拉伯数字!
只要周厅长随便从里面拎出一句话,问一句:“江顾问,请你详细阐述一下,报告里第十五页提到的,关于‘全要素生产率’的提升路径和具体算法?”
他就可以当场申请入土为安了。
江程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内心OS:不不不,这玩意儿不行,绝对不行!这哪里是汇报稿,这分明是我的催命符!这帮人是魔鬼吗?写得这么“实”,这么具体,每一个字都是一个陷阱,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深坑!
必须改!
必须把这些要命的干货,全都改成空话、套话、废话!
改成那种听起来好像说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没说的玄学!
改成他最擅长的“啊对对对”文学!
江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奔腾的一万头草泥马。
他缓缓地合上了报告。
然后,他皱起了眉头。
他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钱秘书、李静和所有写作组成员,全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顾问……皱眉了。
他沉默了。
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完了。
是我们搞砸了。
我们写的这篇万字长文,根本没有领会到江顾问的战略思想!
我们辜负了江顾问的信任!
钱秘书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用近乎试探的语气开口:“江……江顾问,是……是我们的思路,有偏差吗?”
江程没有回答。
他不能回答。
他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连标题都没看懂的事实。
他只是走到书桌前,拿起了桌上的一支钢笔。
然后,在那份厚厚的报告封面上,在一众笔杆子惊疑不定的注视下。
缓缓地。
画了一个点。
又画了一条线。
最后,画了一个面。
做完这一切,他把笔放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你们自己悟”的表情,看着他们。
内心OS:点、线、面,够简单,够抽象,够空洞了吧?你们就照着这个方向去胡扯,千万别再写什么狗屁数据了!求求了!
然而。
这三个简单的几何图形,落在钱秘书和李静等人的眼里,却不啻于天书。
所有人都懵了。
点?线?面?
这是什么意思?
江顾问,这又是在打什么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