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酒店站岗的疲惫、课堂汲取知识的短暂欢愉、以及那间顶层公寓里无声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清洁工作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过。秋意渐深,连绵的阴雨带来了入骨凉意。夏云舒添了一件旧毛衣,颜色洗得有些发白,但足够抵御早晚的寒气。她像一只衔泥筑巢的雨燕,奔波于几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与母亲的通话成了她每日必修的功课,也是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她总是挑自己感觉最撑得住的时刻打过去,声音里努力灌注轻快和活力,描绘着大学生活的新奇有趣,强调着兼职的“轻松”和“老板”的“通情达理”。电话那头的夏婉,声音似乎比之前更虚弱了些,咳嗽的频率也高了,但总是笑着,反复说“好多了,别担心”,叮嘱她千万照顾好自己,别太省。云舒听着,心像被细线勒紧,却只能更用力地保证:“妈,真的够用,你安心吃药,等我回来。” 挂掉电话,那沉重的虚无感便如潮水般袭来,她知道,母亲的药不能断,而自己的积蓄,就像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
又是一个去公寓打扫的日子。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巨大的玻璃窗,留下纵横交错的水痕,将外面璀璨的城市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公寓里比平时更显空旷和寂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雨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顾德彪不在。她确认过,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无人状态的、彻底的冷清。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审视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她照例换上拖鞋,开始机械地工作。擦拭落地的玻璃窗时,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攫住了她。繁华近在咫尺,却与她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的病容、学费的数字、夏淑云儿嘲讽的眼神、沈皓言温和却让她倍感压力的关心、还有这间公寓主人那双深不见底、冰冷莫测的眼睛……所有压力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她无意识地停下动作,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望着窗外雨幕中摇曳的树影,一句词低低地逸出唇瓣,轻得像一声叹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她只是借这千古名句,宣泄那无人可诉、也无处可逃的孤寂与清冷。念完,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从古人的愁绪中借得了一丝力量,重新拿起抹布,继续与那些看不见的灰尘作战。
她不知道的是,玄关处,顾德彪刚刚无声地推门而入。他似乎是临时回来取一份遗漏的文件,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湿气和寒凉。就在他准备径直走向书房时,那句带着淡淡哀愁和无限孤寂的词,清晰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他的脚步顿住了。
不是他预想中的偷懒或抱怨,也不是流行歌曲,而是一句……意境凄清的古词。从一个穿着廉价旧毛衣、跪在地上擦拭他价值不菲地板的“小保洁”口中念出。
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没有立刻现身。目光穿过客厅,落在那个纤细的背影上。她正费力地擦拭着茶几的雕花桌脚,侧脸在窗外灰白天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眼神专注却又带着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茫然。那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像一枚羽毛,极轻地在他心湖那片冰面上拂了一下,激起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他出于某种复杂心思“捡”回来的女孩,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仅仅是一个沉默、坚韧、需要钱的穷学生。
他没有惊动她,悄无声息地取了文件,又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自始至终,夏云舒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绪和繁重的劳动中,对这次短暂的闯入毫无察觉。
然而,命运的急转弯总是发生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云舒刚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从酒店下班回到出租屋,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是老家邻居一位阿姨打来的,语气焦急万分:“云舒啊!你快想想办法!你妈突然咳血晕倒了!刚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是情况不好,得立刻转院用那种进口的特效药,不然……不然可能就……而且这药贵得吓人啊,阿姨们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塞牙缝的……”
电话那头还夹杂着混乱的背景音和母亲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
云舒握着手机,站在狭窄潮湿的房间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干,手脚冰冷刺骨,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崩塌。咳血?晕倒?特效药?天价的费用?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神经上。
恐惧,巨大的、灭顶的恐惧瞬间将她吞没。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牙齿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尖叫出声。怎么办?去哪里弄那么多钱?预支的工资早已所剩无几,下一份薪水还要等很久……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她徒劳地翻着手机通讯录,那些名字和号码在眼前晃动,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求助的对象。在这个冰冷的城市,她孤立无援。
痛苦和绝望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将她撕裂。在情绪最崩溃的边缘,她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去找顾德彪?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她凭什么去找他?他又凭什么帮她?那份家政协议里,可不包括替雇员解决家庭医疗危机。再去求他,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可笑可怜,甚至可能招来更深的羞辱。
那一夜,她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冰冷刺骨的绝望。第二天,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打电话回医院苦苦哀求医生先用药,费用她一定会尽快想办法。电话那头的医生语气公式化而无奈,只是强调医院的规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天的班,又是怎么魂不守舍地再次踏入那间顶层公寓的。她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得像纸,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擦拭书房书架时,她甚至失手碰倒了一个笔筒,笔散落一地。她慌忙蹲下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拿起来。
她不知道,她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早已通过某个隐蔽的摄像头,清晰地落入了另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第二天,就在云舒几乎要被绝望压垮,甚至开始搜索非法借贷信息时,她接到了县医院主治医生亲自打来的电话。医生的语气充满了惊讶和困惑:“夏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已经为你母亲预缴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包括那种进口特效药和后续的治疗费用!药已经用上了,你母亲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一些!这……真是遇到贵人了啊!”
云舒握着电话,彻底愣住了,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匿名?好心人?预付所有费用?
震惊过后,一个名字几乎是瞬间冲入了她的脑海——顾德彪。
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能如此迅速、如此大手笔地解决这天大的难题?还有谁会采用这种“匿名”的方式?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 relief 瞬间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她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深切感激、以及巨大困惑的复杂洪流。他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次去公寓打扫时,她的心情已截然不同。那份沉重的绝望被卸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感激和更深的不知所措。她依旧认真地完成每一项工作,甚至比平时更加卖力,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那无法宣之于口的谢意。
打扫完毕,一切归位。她站在光洁如镜的茶几前,犹豫了很久。最终,她去厨房接了一杯干净的清水。用手指蘸着冰凉的清水,在深色的茶几面上,极其认真、又极其轻快地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谢”字。
水迹清晰,却注定短暂。她看着那个字,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然后,她迅速拿起干抹布,将水痕彻底擦去,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个字从未存在过。
就像她的感激,无声,沉重,且注定只能存在于这短暂的时空里。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看见,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就是那个“好心人”。但这已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最符合她方式的了结。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