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嘉年幼时总被苛责斥骂,故而她对那些高亢嘹亮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害怕。
此刻,见卢夫子凶神恶煞、破口怒骂,胡清嘉仿佛又回到年幼时被父亲打骂的时候。
她吓得腿都在抖。
可她心里是愤怒的。
那股怒气从心底咕嘟咕嘟涌上来,将那些恐惧惊惶一点一点挤出去,慢慢充盈了整颗心。
她绞着手,右手拇指使劲掐住左手手心,直到指甲在那里抠破一块皮,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那一点疼痛,提醒着她前些时日老夫人同她说过的话。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卢夫子眉头皱得更紧,“反正在这书院也不用功读书,既如此,回家去吧!日新书院不要你这等寡廉鲜耻、不知上进的人!”
说罢,他扬手甩袖,转身欲走。
“夫子且慢!”胡清嘉终于出声叫住他。
卢夫子脚步一顿,回头轻斥:“你又要作什么妖?”
胡清嘉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哪怕声音在颤抖,她也没有移开半分目光,反倒上前一步同卢夫子对峙。
“我觉得夫子说得不对。”
这话一出,倒是让顾云旗脸上多了几分惊诧,就连边上围着看热闹的同学都投以讶然目光。
卢夫子更是不敢置信,眼中怒气更甚,“你说什么?”
“我说,夫子方才所言,不对。”
胡清嘉抬头仰视卢夫子,声线轻飘而颤抖。
“我在此处罚站,并未同这位郎君说过一句话,夫子却说是我搬弄是非,这是第一处不对。”
“您说我们女娘来这里读书是为了找一个好夫婿,可是我进书院时,分明在那良玉榜上见到许多女娘的名讳。”
“她们有的金榜题名、登科入仕,有的学富五车、诲人不倦,难道她们也是为了来书院寻一个好夫婿吗?”
“这是第二处不对!”
本朝自太祖皇帝开始,便允女子读书做官。哪怕进入朝堂的女娘不及郎君这般多,可在书院内有此志向的小娘子绝不在少数。
她们听了卢夫子那番话,本就心中不悦,此刻听胡清嘉将她们的心里话说出来,一个两个纷纷开始附和。
“就是,我们在这里读书,是当年太祖皇帝和魏将军允了的事,夫子怎能如此恶意揣测我们?”
“夫子说我们不专心读书,我三心二意便能考得书院前三甲,岂不是说明那些儿郎更未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这声音十分熟悉,胡清嘉回头去看,发现张嘉敏缓步从人群中走出来。
她在自己身旁站定,下颌微抬,满是倨傲。
见这些女学生开始出言忤逆他,卢夫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们一个两个的,考卷都写完了不成?”
“自是写完了,”张嘉敏毫不客气地回怼,“今日这考卷,难道还需要写上一两个时辰吗?”
“张五,我知晓你读书读得好,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可你如此不敬尊长,又岂是将圣人书读进了心里?”
“夫子说我们不敬尊长,我还觉得夫子不爱护幼小呢。”张嘉钰实在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两句。
这下子,可真捅卢夫子的心窝窝了。
“好好好,我是教不得你们了。你们一个两个,目中无人、妄自尊大,眼睛都要长到天上去了!”
卢夫子嘴皮子翻飞,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胡清嘉默默拿起帕子擦脸,张嘉敏更是嫌弃撇嘴,拉着人往后躲了好远。
“吵吵嚷嚷的,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两方对峙之时,忽然响起一道威严男声。
原先聚在这里看热闹的学生纷纷如鸟兽散,场中瞬间冷清不少。
来人一袭青衣,头顶只用一支木簪束发。可方才还吹胡子瞪眼的卢夫子,此刻一见他,立时恭恭敬敬朝他行礼。
“杨博士。”
书院内有两种教书先生,一种是朝廷委派的博士,另一种是民间聘任的夫子。
杨博士见多识广,更是书院山长的左膀右臂,卢夫子在他面前可不敢造次。
张嘉敏和张嘉钰也有些怕他,但念着胡清嘉在这里,她们还是选择留下来陪她。
杨博士向卢夫子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胡清嘉,“你就是今日新来的那位胡娘子,是靖海侯府的表姑娘?”
胡清嘉低声应是。
“今日是你第一回来书院,怎就被夫子赶出来罚站?”
卢夫子抢先一步告状:“今日考卷发下去,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便收了她的考卷让她莫要在屋内打搅同窗。”
“她被我责罚,心中不满,反倒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煽风点火,引得学生纷纷为她说话。”
“不是……”
张嘉钰想为胡清嘉辩解一二,却被杨博士先一步堵住了话头。
“卢夫子让你出来罚站,此事确实是他没有考虑稳妥。”
“但你是学生,卢夫子再如何也是你的师长,你不该对他这般不敬,还煽动同学一起反抗夫子。”
“书院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教会你们做人的道理比那些之乎者也更加重要。”
“从今日起,你便归家反省三日,好好想一想你今日到底做错何事。待三日后,我们再来讨论你是否能留在日新书院读书。”
说罢,杨博士转身便走,只有他身旁的书侍侯立在一旁,等着遣送胡清嘉回靖海侯府。
“杨博士……”
“怎么,你们两个还要再闹事不成?”卢夫子轻哼,“张五娘,若我没记错,你下月月底便要同袁家三郎成婚吧?你也不怕这不敬师长的名声传入你婆家,让你日后在袁家难做人。”
张嘉敏气得要骂人,偏偏忌惮他是自己的夫子,忍了再忍,到底还是把那满腔怒气给忍了下去。
张嘉钰和张嘉敏俩人平日里再怎么作对,那也是一府姊妹。此刻见张嘉敏忍气吞声,张嘉钰也没敢再吱声。
书侍上前一步,朝着胡清嘉躬身行礼,“胡娘子,请。”
胡清嘉看了眼张嘉敏和张嘉钰,有些愧疚,又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愤怒与不解。
她死死抿着嘴角,沉默跟着书侍离去。
来书院第一日就被遣送回府反省,也不知回去以后,会有怎样的呵斥责骂在等她。
胡清嘉将掌心扣得更紧,满心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