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夯土官道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在人心上。车身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起伏,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秦凡后脑的伤疤,带来一阵阵深沉的闷痛和眩晕。他闭着眼,身体紧紧抵着冰冷的车厢壁,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这无休止的折磨。胃里空空如也,那点驿馆喝下的药汁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绞痛和一阵阵翻涌的酸水。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熏香和一种病人特有的、挥之不去的体味。曹嵩半倚在锦褥软枕中,双目微阖,呼吸虽比前几日平稳,但眉宇间那层病态的灰败和疲惫并未散去,偶尔压抑的低咳依旧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盯着秦凡,仿佛角落里这个重伤的乡下少年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行李。
真正的压力,来自另一侧角落。
管家老莫如同沉默的雕像,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他深青色的袍服纤尘不染,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但秦凡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上游移、审视。从头上渗血的麻布,到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再到每一次因颠簸而蹙起的眉头……所有的细节,都在这位心腹管事的默然注视下,无所遁形。这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比曹嵩的审视更让人心头发寒。
秦凡低垂着眼睑,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近乎龟息的假寐状态。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车厢内浑浊的空气里。脑中却如同高速运转的机杼,梳理着破碎的信息,推演着抵达洛阳后的种种可能。
依附曹嵩?这棵大树看似遮天蔽日,实则盘根错节,危机四伏。自己这“黄泉赐法”的身份,如同一柄悬顶的妖刀,既能震慑宵小,亦能引来杀身之祸。一旦价值耗尽,或稍有差池,便是弃子一枚,甚至可能被彻底抹去痕迹。更何况,那尚未崭露头角、却注定要搅动乾坤的曹操……这条潜龙,更是不可预测的巨大变数!
去洛阳,非为攀附权贵,实乃乱世之中,弱者抱团取暖、寻求一丝喘息之地的无奈之举。真正的生机,在于立足!在于尽快恢复体力,在于拥有独立于权贵之外的、哪怕是最微末的生存根基!
不知颠簸了多久,就在秦凡的意识因痛苦和疲惫即将沉沦时,车外的声响陡然变化。
单调的车轮声被淹没在一种宏大、嘈杂、如同海潮般的声浪之中!人声、马嘶、车轮滚动、商贩吆喝、铁器敲打……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厚重而充满生机的噪音,透过厚重的车帘,汹涌地灌入车厢!
洛阳!到了!
秦凡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车帘被老莫从外面掀开一线。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属于大都会的复杂气息——尘土、牲口粪便、劣质脂粉、食物香气、汗臭、还有某种焚烧垃圾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透过掀开的缝隙,秦凡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宽阔得令人咋舌的青石街道!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楼阁屋宇!飞檐斗拱,朱漆彩绘,虽有些地方已显陈旧斑驳,但那股扑面而来的、沉淀了数百年帝都底蕴的恢弘气象,依旧让来自乡野的少年心神剧震!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穿着各色麻布葛衣的平民、骑着高头大马或乘着华丽车架的贵人、挑担推车的货郎、穿着短褐吆喝叫卖的商贩、甚至还有深目高鼻、穿着异域服饰的胡商……形形色色的人,如同奔腾的河流,在巨大的城市血管中涌动!
这就是帝都!东汉的心脏!权力的中心!也是欲望和生存交织的修罗场!
马车并未驶入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阙区域,而是在老莫的指挥下,拐入了一条相对宽阔、但明显逊色于主干道的街巷。最终,在一处有着高大青砖围墙、朱漆大门紧闭的府邸侧后方,一片低矮、杂乱的院落区停了下来。
“到了。” 老莫的声音平板无波,率先下车。他对着早已等候在侧门处、一个穿着灰布短衣、神情恭谨的仆役低语几句。
秦凡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在老莫冷眼旁观下,极其艰难地挪下车。脚踩在洛阳坚硬冰冷的青石路面上,一阵虚脱感猛地袭来,他晃了晃,才勉强站稳。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所谓的“居所”。
这是紧贴着曹府高大围墙的一片低矮杂院。几排破旧的泥墙瓦房挤在一起,墙壁斑驳,有些地方糊着草泥修补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炭火烟气和附近牲口棚传来的臊臭。角落里堆放着杂物和垃圾。环境比谯县的茅屋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显拥挤和压抑。
华母牵着小华佗,在仆役的指引下,也从后面那辆窄小的马车上下来。她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紧紧抱着那个干瘪的粗布包袱,如同受惊的鹌鹑,惊恐地看着眼前这陌生而庞大的城市一角,看着那高耸得令人眩晕的曹府围墙。小华佗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纯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不安,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莫管事……” 华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枯瘦的手指向那排破旧的泥瓦房,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一丝被欺骗的悲愤,“这……这就是……”
老莫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一家三口,如同看着三件被安置妥当的货物。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随手抛给华母。
袋子入手沉重,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是钱!数量不少!
“这是三百钱。” 老莫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公子念尔等微末之功,赏的安身之资。此处院落清静,亦有邻里,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秦凡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警告和深意,“公子贵体尚需静养,尔等……无事,莫要靠近府门。”
说完,他不再看这一家三口一眼,转身,带着那两个精干仆从,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曹府高大侧门。吱呀一声轻响,沉重的木门打开一条缝隙,老莫的身影消失在那象征着富贵与权势的深深庭院之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留下华母、小华佗和秦凡,如同被遗弃在巨大城市角落的尘埃,站在陌生的青石路上,面对着破旧的泥瓦房和手中那袋沉甸甸、却又冰冷刺骨的铜钱。
巨大的落差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华母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枯槁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三百钱!在谯县是巨款,在这帝都洛阳,不过是权贵指缝里漏下的几粒沙!这点钱,在这寸土寸金、物价腾贵的地方,能支撑几天?
“娘……” 小华佗带着哭腔的轻唤惊醒了华母。她猛地低头,看着幼子苍白惊恐的小脸,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绝望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她枯瘦的手臂紧紧搂住小华佗,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在孩子单薄的旧衣上。那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声,在洛阳城这陌生而冰冷的角落,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秦凡靠在那冰冷粗糙的泥墙上,后脑伤口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但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用这痛楚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母亲和弟弟抽泣的身影,越过眼前这片破败杂乱的院落,投向巷子口。
那里,人声鼎沸。穿着各色粗布麻衣的男女老少,如同忙碌的工蚁,在狭窄的巷弄间穿梭。有妇人坐在门槛上,就着微弱的天光缝补着破旧的衣物;有赤膊的汉子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着刚劈好的柴薪;有佝偻的老人守着一个小小的、只摆着几把蔫吧青菜的破席子,眼神浑浊地等待着可能的买主;空气中飘荡着劣质炊饼的焦糊味、孩童的啼哭声、妇人尖利的叫骂、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属于金市(商业区)的喧嚣……
这就是他们的“安身之所”?洛阳城庞大肌体最底层、最肮脏、也最挣扎求生的褶皱!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秦凡的心脏。
活下去!
在这帝都的尘埃里,在这权贵的阴影下,在这即将倾覆的王朝边缘,活下去!
用这三百钱,用这残破的身体,用这超越时代的见识,杀出一条血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洛阳空气灌入灼痛的肺腑。他推开母亲试图搀扶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挺直了那因虚弱而微微佝偻的脊背。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和绝望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
“娘……” 秦凡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穿透了华母绝望的呜咽,“进去吧……收拾……收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巷口那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