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跨年夜的约定
2002年的最后一天,
胡杨林镇没有倒计时,没有烟花秀,
只有教学楼顶楼漏风的天台,
和两个偷偷溜上去的少年。
他们对着远处县城零星的光点,
许下了关于2003年的愿望——
一个说出来,一个藏在心里。
十二月三十一,星期二。
初三没有假期,甚至没有“跨年夜”这个概念。最后一节晚自习照常上到十点,杜永书老师坐在讲台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和笔尖的沙沙响。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压抑的躁动——毕竟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毕竟明天就是元旦,能放一天假。
陈瑞传了张纸条过来:
“下课后,天台见?”
我愣了一下,回:
“会被抓的。”
“最后一次了。” 她写,“2002年最后一天,我想看星星。”
我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云层厚重得像棉被,别说星星,月亮都看不见。
但我还是回了:
“好。”
十点整,下课铃响。
杜仲老师惊醒,慌忙扶正眼镜:“下课!路上注意安全!明天放假一天,后天照常上课!”
教室里瞬间沸腾。大家像出笼的鸟,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我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背上书包往外走。
陈瑞在楼梯口等我。
“走。”她压低声音。
我们没走正门,从教学楼侧面的消防楼梯往上爬。楼梯很陡,没有灯,只有每层楼安全出口指示牌发出的绿莹莹的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像鬼片里的场景。
六楼,天台的门锁着——但锁是坏的,用力一推就开了。
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
我打了个哆嗦。陈瑞也缩了缩脖子,但她眼睛亮亮的,径直走到天台边缘的护栏边。
胡杨林镇的夜景乏善可陈。没有霓虹,没有高楼,只有零星的灯光像洒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石。远处县城的方向有一片朦胧的光晕,那是这个小镇能看见的唯一的“繁华”。
没有星星。
云层太厚了。
“看来看不成了。”我说。
“没关系。”陈瑞趴在护栏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我能想象。”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
我在她旁边站定。风很大,吹得校服猎猎作响。很冷,但我不想进去。
“李林。”她忽然开口。
“嗯?”
“2002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想了想。
上半年在泗州县,每天面对我爸的物理题,面对我妈的叹息,面对大姐和二哥的争吵。下半年转学到胡杨林镇,物理考28分,被同学传闲话,被老师谈话,被爸爸训斥。
但也遇见了她。
遇见了会叠纸兔子的她,会在初雪天听我吹口琴的她,会织歪歪扭扭围巾的她。
“还行。”我说,“你呢?”
“我啊……”她睁开眼睛,望着远处那片光晕,“上半年爸妈回来过一次,住了三天就走了。外婆腰疼犯了,我照顾了她一个月。暑假邢婉来玩,我们去了河边,她教我游泳,我差点淹死。”
她说着说着笑了。
“下半年……认识了你们。”她转头看我,“李青,邢婉,还有你。”
“我怎么样?”我问完就后悔了。太蠢的问题。
但她很认真地想了想:“你像个……小老头。爱看历史书,会吹口琴,物理差得要命但从不放弃。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她笑了,梨涡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你是个好人。”
好人。
又是这种模糊的词。
但我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2003年,你有什么愿望?”她问。
愿望?
我想了想。物理及格?家里不再吵架?还是……
“我想考上一中。”我说。
这是最保险的答案,也是最真实的。所有初三生的愿望,都是考上好高中。
“我也是。”她点头,“还有呢?”
“还有……”我犹豫了一下,“希望能继续和你一起学习。”
她说出的是:“希望能继续当你姐姐。”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然后我们都愣住了。
风在耳边呼啸。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叫声。天台上晾晒的床单在风中疯狂舞动,像白色的幽灵。
我先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她迅速转过头,“我说……希望你物理能及格。”
她在撒谎。
我听得很清楚。她说“希望能继续当你姐姐”。
就像她一直说的,我是她弟弟。
我低下头,脚踢着天台上的小石子:“哦。”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
过了很久,她小声说:“其实……我许了两个愿。”
“什么?”
“一个是考上一中。”她说,“另一个是……”
她停顿了。
我等了很久,她也没说下去。
“是什么?”我终于问。
她摇摇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又是这句话。上次叠千纸鹤时她也这么说。
“那你写下来。”我说,“写下来就不算说出来。”
她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笔和一张纸——是作业本的扉页,撕下来的。就着远处微弱的光线,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折起来,折得很小很小。
“给你。”她递给我,“2003年1月1才能打开。”
我接过,那个小小的纸方块在手心里像有千斤重。
“那你也要写一个。”她说。
我接过笔和纸,想了想,写下:
“2003年,希望能继续和她在一起。”
没有写名字,但我知道“她”是谁。
我也折起来,折成同样的形状。
“交换。”她说。
我们交换了纸条。她的手很冰,碰到我的指尖时,我们都颤了一下。
“现在,”她把我的纸条小心地放进校服内袋,贴着心脏的位置,“我们都有了一个秘密。”
“嗯。”
“要保管好。”她很认真地说,“这是2003年的第一个秘密。”
“好。”
我们不再说话,就那样并肩站着,看远处那片朦胧的光晕。风很大,很冷,但我们谁也没说要下去。
因为这是2002年的最后几个小时。
过了今晚,就是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会有新的考试,新的排名,新的流言蜚语。
但也可能会有新的开始。
教学楼里最后几盏灯也熄灭了。
整个校园沉入黑暗,只有门卫室还亮着一盏孤灯。
“该走了。”我说。
“嗯。”
我们转身往回走。走到天台门口时,陈瑞忽然停下。
“李林。”
“嗯?”
“如果……”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很轻,“如果2003年,我们没能考上一中……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样?”
“不会的。”我说,“我们会考上的。”
“万一呢?”
我沉默了。
万一呢?
万一我物理还是不及格,万一她数学还是48分,万一我们真的考不上……
“那我就去读县三中。”我说
她笑了:“那我陪你。”
“你也要来?杜老师说你是冲刺县中的种子选手呢!”
“嗯。”她点头,“不过一切还要看中招考试的结果,我数学不好,估计不能去一中了。”
这话说得太认真,不像玩笑。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你是我弟弟啊。姐姐怎么能丢下弟弟不管?”
又是弟弟。
我苦笑:“好,那说定了。万一考不上,我们一起去县三中。”
“拉钩。”
我们又拉钩。在2002年最后一天的寒风里,在天台上,拉了第三个钩。
第一个是初雪天吹口琴,第二个是圣诞节送礼物,第三个是……万一考不上,一起读镇上的县三中。
一个比一个沉重。
但我都愿意。
因为她也会和我一起。
下楼时,楼梯间更黑了。
陈瑞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的马尾辫在黑暗中晃动,像一个小小的指南针。
走到三楼时,她忽然脚下一滑。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整个人倒进我怀里。
很轻的一声惊呼,然后安静了。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的,温热的,喷在我的锁骨上。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苹果香,混着风带来的寒气。
她的身体很软,很暖。
我的手还抓着她的胳膊,隔着校服布料,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热。
时间好像静止了。
只有心跳,咚咚,咚咚,分不清是谁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小声说:“谢谢。”
我松开手,她也站直了。
“小心点。”我说,声音有点哑。
“嗯。”
我们继续往下走,但谁也没说话。
直到走出教学楼,走到校门口,她才开口:“明天……元旦,你有什么安排?”
“在家写作业。”我说。
“我也是。”她顿了顿,“那……后天见?”
“后天见。”
她往东,我往西。
走出几步,我回头。
她也回头。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笑。
因为我也在笑。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爸妈都睡了。客厅里留了一盏小灯,桌上放着保温饭盒——是我妈给我留的夜宵。
我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关上门。
从校服内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纸方块。
陈瑞的愿望。
2003年1月1才能打开。
现在离零点还有两个小时。
我把纸条放在书桌上,盯着它看。
里面写了什么?
考上一中?数学及格?还是……
我不敢猜。
又从书包里拿出她送我的围巾,围在脖子上。
毛线扎着皮肤,但很暖。
我拿出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2002年的最后一篇记。
该写什么?
写今天的天台?写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写那个意外的拥抱?
最后我写:
“2002年12月31,阴,大风。
2002年最后一天。
和陈瑞去了天台,没有星星,但她说她能想象。
我们许了愿,写在纸条上,交换了。
要2003年1月1才能打开。
她说如果考不上一中,就陪我读县三中。
我们又拉钩了。
下楼梯时她差点摔倒,我扶住了她。
她倒进我怀里,很轻,很暖。
2002年,
我认识了陈瑞。
学会了叠纸兔子、千纸鹤、幸运星。
收到了第一条手织围巾。
第一次有人说要陪我走完高中的三年。
第一次觉得,
子没有那么难熬。
谢谢你,陈瑞。
2003年,请对我们好一点。”
写完,我放下笔。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我把围巾解下来,叠好,放在枕头边。
然后拿起那个纸方块,对着台灯看。
灯光透不过来,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能想象,里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写着某个温柔或倔强的愿望。
也许是关于父母,关于外婆,关于数学。
也许……是关于我。
我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怎么可能。
我是她弟弟。
只是弟弟。
零点整,远处县城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鞭炮声。
胡杨林镇太偏僻,听不真切,像遥远的汐。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裂缝还是那道裂缝,但在2003年的第一天,
它看起来没那么像陷阱了。
更像一条路,
一条蜿蜒的、但终究会通往某个地方的路。
路的尽头有什么?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
有个人会和我一起走。
这就够了。
足够对抗所有的物理公式,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未知和不确定。
2003年,我来了。
带着一张闪闪亮亮的贺卡,
带着一个不能打开的纸条,
带着一个关于“每年”的承诺,
和一个万一考不上就一起读三中的约定。
我准备好了。
凌晨一点,我还没睡着。
爬起来,打开台灯,
拿出陈瑞送我的那只粉色纸兔子。
耳朵上还写着“今天也要加油”。
我捏住它的后腿,轻轻一按。
兔子跳了一下,
从2002年,
跳进了2003年。
带着所有的秘密和期待,
跳进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
但因为有她在而值得期待的一年。
新年快乐,陈瑞。
新年快乐,李林。
愿2003年,
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所有的纸条都能被读懂。
所有的“弟弟”,
都能变成想变成的样子。
(本章完,约46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