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争执最终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妥协告终。
陛下的旨意含糊其辞,既未采纳沈复那令人齿寒的“弃城诱敌”之策,却也未如方羽所愿,立刻调拨大军驰援。
明黄色的绢帛上,朱笔御批“着镇北侯方羽即刻返北境,统筹防务,酌情应对,以固边陲”。
这“酌情”二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既给了方羽行动的许可,却也抽走了他急需的实质支援——兵员、粮草、器械,皆需他自己设法筹措。
圣旨中甚至隐含着一丝警告,暗示他不可“擅启边衅”,不可“耗费过巨”。
方羽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圣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没有片刻迟疑,甚至来不及回府细细收拾,方羽只点了百余最精锐、最忠心的亲兵,便欲连夜出城。
冰冷的怒火与焦灼的忧虑在他中交织燃烧,几乎要将他吞噬。
潼山关的烽火在他脑海中昼夜不息地闪现,他只想尽快赶回那片他誓言守护的土地,与他的将士、他的百姓共存亡,哪怕希望渺茫,也绝不坐视不理。
夜色如墨,唯有城门楼上的风灯在秋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不定的光晕。
方羽勒马于城门之下,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挥鞭策马,冲入前方的黑暗时,一阵不疾不徐、异常平稳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踏碎了夜的寂静。
火光摇曳中,那抹熟悉的、仿佛永远不会被尘埃沾染的青衣身影,骑着一匹温顺却步伐稳健的驽马,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正是沈复,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半明半暗,眼眸平静无波,仿佛此行并非前往生死一线、尸山血海的边关,而是去某处清幽之地踏青赏景,周身透着一种与周遭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侯爷行色匆匆,可是要往潼山关?”沈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一次例行的确认。
方羽握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讥讽与戒备:
“沈先生有何指教?莫非太师还有新的计策要传达?或是觉得本侯此行,尚在‘酌情’之内?” 他将圣旨中那憋闷的词语重重抛出。
沈复仿佛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尖刺与怒火,只是平静地陈述,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太师忧心边关局势,恐军情瞬息万变,京中难以尽悉。特命在下随行,监察军情,记录战事得失,以便及时回禀京中,供朝廷与太师权衡大局利弊,调整方略。” 理由冠冕堂皇,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方羽心中一沉,如同被一块冰砸中。监察?记录?说得真好听,怕是监视更多一些。
太师一党终究是不放心他,不放心他们这些世代镇守北境的“武夫”,要派这最信任也最冷酷的谋士来盯着他,看他是否“冲动误事”,看他如何在这绝境中挣扎,看他方家是否还堪大用。
一股强烈的排斥与厌恶感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厉声拒绝。
但他深知,此刻与沈复冲突毫无益处,撕破脸皮只会让太师找到更多攻讦的借口,反而可能延误行程,甚至被强行留在京城。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意,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沈复及其身后几名一看便是好手的太师府护卫:
“既如此,先生请自便。只是边关苦寒,非比京城;战火无情,刀剑不识谋士。路途艰险,若有闪失,莫怪本侯护卫不周。” 这已是裸的警告。
沈复闻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方羽不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那冰冷的眼眸冻伤。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训练有素的战马吃痛,发出一声激昂的嘶鸣,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漆黑幽深的城门洞,将京城最后的灯火与喧嚣甩在身后。
沈复则不紧不慢地催动座下那匹看似普通、实则耐力极佳的驽马,在几名沉默寡言的太师府护卫的簇拥下,跟了上去。
他们始终与方羽的队伍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会过分靠近,如同幽灵般缀在后方。
一路向北,疾驰不休。官道两旁的景色逐渐由京畿的繁华富庶,转向北地的苍凉辽阔。
越往北,秋意越深,寒风愈冽。原本郁郁葱葱的林木变得稀疏,叶子枯黄凋零,天地间弥漫着一股萧瑟之气。
沿途已开始出现零星的逃难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推着破旧的独轮车,或背着简单的行囊,面带仓惶、疲惫与绝望,步履蹒跚地向南迁徙。
他们看到方羽这一队精锐骑兵,眼中先是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待看清他们也是向北而行时,那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茫然。
每一次看到这些流民,方羽的心就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
他只能下令分出一部分随身携带的粮给他们,却无法停下脚步安慰,也无法承诺什么。
他心急如焚,几乎不眠不休,只在驿站换马时稍作停歇,草草啃几口冷硬的粮,灌几口冷水。
他注意到,身后的沈复始终沉默地跟着,那份超出寻常文弱书生的体力和耐力,让他暗自诧异。
沈复似乎完全不受这艰苦行程的影响,每当队伍停下,他便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与一本厚厚的硬皮纸簿,专注地记录着什么。
有时是描绘简略的地形地貌,标注出可能设伏或通行困难的地点;有时是拦住流民,用他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询问几句关于北狄游骑出没的频率、规模、行进方向等具体信息。
他的神情永远那般专注而冷漠,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观察者和记录者,眼前流离失所的百姓,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组组需要采集的“数据”,用以完善他脑海中的那盘大棋。这种极致的冷静,让方羽在疲惫与愤怒之余,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无力。
风雨兼程,夜不息。连胯下的战马都开始显露疲态,亲兵们的脸上也写满了倦容。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潼山关那熟悉而此刻却显得格外残破、如同垂死巨人般的轮廓,出现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灰色的城墙蜿蜒在山脊之上,几处巨大的缺口如同被猛兽撕裂的伤口,狰狞可怖。
城墙上空,仍有几缕尚未完全散去的黑烟,如同冤魂般袅袅盘旋,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以及仍在持续的惨烈。
越是靠近,战争的创伤越是触目惊心。官道两旁开始出现被焚毁的村落,断壁残垣,焦土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烟火、血腥与腐烂的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
零星的箭矢在泥土里,破损的兵器、染血的布条随处可见。甚至能看到来不及掩埋的尸首,曝尸荒野,引来乌鸦盘旋啄食,场景宛如人间。
亲兵们面露悲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方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牙关紧咬,膛因愤怒和心痛而剧烈起伏。他猛地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后面的沈复。
只见沈复依旧骑在马上,纸簿摊在身前,炭笔正在飞快地记录着。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那些废墟、尸骸、硝烟的痕迹,如同在检视一幅巨大的、动态的沙盘。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常人所应有的恐惧、悲伤或是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仿佛在评估着这场“棋局”的损耗与得失。
他甚至微微蹙眉,似乎在对某些偏差进行修正。
方羽看着他这副模样,想到朝堂上他那轻飘飘的“弃城”之论,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方羽调转马头,冲到沈复面前,指着不远处一具孩童的尸骸,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赤红着眼睛吼道:
“沈先生,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口中可以‘牺牲’的代价,这就是你那些冰冷‘筹谋’背后的真实。这些人不是数字,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你现在还在记录什么?!记录这些‘代价’是否符合你的预期吗?!”
他的怒吼在荒凉死寂的旷野中回荡,充满了悲怆与控诉。几名太师府护卫瞬间紧张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沈复手中的炭笔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迎上方羽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
那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看向方羽所指的方向,只是看着方羽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沉默了足足三息的时间。
然后,他用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语调,清晰地,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反问道:
“侯爷,若不忍见此惨状,当初又何必执意要来?”
这句话,如同一柄最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入了方羽最痛之处。
它不是辩解,不是嘲讽,而是一个基于他自身逻辑的、纯粹的问句。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方羽感到刺骨的寒冷与绝望。
方羽死死地瞪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沈复一眼,用尽全身力气一抽马鞭,朝着那座浴血的孤城,狂奔而去。
风在他耳边呼啸,却吹不散身后那个人带来的寒意,也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阴霾。
奔赴潼山关的这条路,他走得无比艰难,而身边这个如影随形的“监察”,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应对。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