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挂着上海牌照的吉普车,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蒸发了。
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批原本谈好的后续化纤边角料。
三天。那个自称“浦东老克勒”的倒爷,整整三天没接电话。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当我们拿着验收单去百货大楼财务科结那尾款时,财务科长老刘正端着那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没钱。”
两个字,干脆得像是在吐瓜子皮。
“刘科长,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见货结款。”我压着火,把那张盖了鲜红公章的合同拍在桌上。
老刘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指了指窗外:“小苏啊,不是我不给。你去看看,县农机厂欠我们三万,我们欠市供销社两万,市里又欠着下面的化肥厂……这就叫‘三角债’。这年头,大家手里都在转空圈,谁也没见着现钱。等着吧,等农机厂把拖拉机卖出去,我就给你结。”
红星厂那个炉子每天光吃煤就要烧掉十几块钱,七个嫂子加上赵瘸子,每天张嘴就是要吃饭。
回到厂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晚饭的点,食堂里静得只有咀嚼声。
我走进去,看见赵瘸子正蹲在灶台边,手里捏着半袋面粉。
那是最后的一点存货了,他没舍得全用,掺了一大半粗玉米面,蒸出来的窝头硬得能砸死人,颜色黄得发黑。
“苏干事,吃一个。”赵瘸子把一个还算热乎的窝头递给我,手上全是煤灰,“这是特意给你留的,没掺那玉米芯子。”
我接过那个窝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角落里,缝纫机的哒哒声还没停。
林秀云背对着我,正在裁剪一件暗红色的呢子大衣。
那是她的嫁衣。
当年她男人牺牲,她都没舍得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一回。
现在,那把剪刀正无声地在那上好的料子上游走,把它变成一个个童装的袖筒和领口。
“秀云嫂子。”我走过去,按住她的手。
她手一抖,剪刀差点戳到手指。
她没回头,声音很闷:“苏干事,这料子厚实,能做出三件童装大衣。我都算好了,用来补那批残次品的窟窿,刚好。”
她没哭,也没抱怨。这种沉默的牺牲,比任何歇斯底里都让我难受。
这厂子不能死。
我转身冲进那间临时办公室,一把拉开抽屉,翻出那本《1982年县委常务会议纪要》。
脑子里的“档案馆”疯狂运转,最终定格在一条不起眼的信息上——1983年1月,《经济日报》内参报道:福建石狮,民间布料交易活跃,港台走私布匹与国营积压库存混杂,形成地下集散地。
那里有货,而且不要票。
但去福建,不仅要钱,还要介绍信,还要路条。
我撕下《会议纪要》最后那张带着“松岭县委办公室”红色抬头的空白信笺,拔开钢笔帽,手有些抖。
“兹介绍我县军民共建协调小组苏砚同志,前往福建考察乡镇企业发展经验,请沿途军警予以放行……”
这是伪造公文。在这个年代,抓住了就是死罪,起步十年大牢。
“啪!”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按在信纸上,力道大得差点把桌子压塌。
“你疯了?”厉野站在我身后,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私刻公章就算了,你现在还要伪造县委公函?苏砚,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还是觉得那个姓周的抓不住你的把柄?”
“那你有更好的路子?”我猛地甩开他的手,盯着他,“百货大楼那边就是个无底洞,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上海线断了,要是三天内没有新原料下锅,嫂子们就得停工,赵瘸子就得去讨饭!你去看看食堂,看看林秀云剪的是什么!”
厉野沉默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喘息。
半晌,他慢慢松开了手,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已经被汗水浸得发黄的纸片。
“我去。”
他把那张纸拍在桌上。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张从烟盒上撕下来的硬纸壳,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欠厉排长一条命。
落款是:福建晋江民兵大队,陈阿水。
时间是1979年。
“这是自卫反击战的时候,我从雷区里背出来的一个兵。”厉野的声音很低,带着一股子烟草味,“他是石狮本地人,据说家里就是搞走私布料的。只要这人还活着,这账他就得认。”
我捏着那张纸片,手指发烫。
“你这是去赌命。”
“你造假公文是送死。”厉野从我手里抢过那支钢笔,在那张空白信纸上画了个叉,“我去,就算回不来,我也只是个跑江湖的流氓,牵连不到你这身官皮。只要你在县里顶住,我就能在那边撕开个口子。”
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这一夜,红星厂没人睡觉。
厉野把赵瘸子拉到锅炉房,从炉底掏出一把黑得发亮的煤灰,倒进半瓶胶水里搅拌成糊状。
“听着,”厉野把那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抹在仓库的出入库记录本上,“要是有人来查原材料来源,就说这几页被雨水泡烂了。这煤灰胶水干了以后跟霉斑一模一样,神仙也看不出来。”
他又转头看向林秀云:“嫂子,如果有人问起那些布料,你就咬死了说是全县军属凑出来的旧衣服改制的。咱们是‘废物利用’,不是‘投机倒把’。”
我坐在办公桌前,笔尖在纸上飞快摩擦。
我在写一份《关于请求省军区协调解决军属生产原料困难的紧急报告》。
这不是给现在的,是给未来的。
一旦厉野失联超过五天,我就要把这封信寄出去,哪怕是用“政治讹诈”的方式,也要逼马副参谋长出面保人。
凌晨三点,外面飘起了雪花。
厉野背着一个褪色的军用挎包,那是他唯一的行李。
“王秘书明天早上会‘恰好’路过火车站。”我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把那枚早就准备好的、刻着“特派员”字样的假印章塞进他手里,“他会看到我正在送以前的战友回乡探亲。记住,你不是去做生意,你是去‘探亲’。”
厉野咧嘴一笑,露出那颗尖锐的虎牙:“放心,老子当年摸进越军指挥所都没眨眼,几个倒卖布料的小贩还能吃了我?”
他转身消失在风雪里,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三天,我像个幽灵一样守在县委值班室。
每一声电话铃响,我的心脏都会猛地缩紧。
直到第四天凌晨,那个期待已久的铃声终于刺破了死寂。
“喂。”
听筒里全是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那是长途线路特有的噪音。
“是我。”厉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嗓子哑得像是吞了沙砾,但透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亢奋,“货搞到了。两吨涤纶废丝,还有五百米的确良。”
我紧紧攥着听筒,指关节泛白:“怎么搞到的?”
“那个陈阿水还算仗义,带我钻了三个地下布市。”厉野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不过,这批货没要现钱,赊的。条件是三个月内,我们要用成衣抵债。利滚利,算下来这笔债滚到了八万。”
八万。
在这个万元户都能戴大红花的年代,这是一笔能压死人的巨款。
“还有,”厉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回来的路上,在鹰潭车站碰上便衣查车。我这批货量太大,没法藏。”
我呼吸一窒:“你怎么脱身的?”
“我把那枚‘特派员’的章盖在了货箱上,跟那个便衣说,这是省军区后勤部在南方搞的‘战备物资调研样本’。那小子被我这身军装和那股子兵痞气给唬住了,没敢细查。”
我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厉野站在昏暗的站台上,面对盘查的枪口,面不改色地扯着弥天大谎,后背恐怕早就湿透了。
“做得好。”我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只要货到了,八万就八万。咱们做这八万块的生意。”
挂断电话,手心全是冷汗。
我拉开抽屉,想要拿根烟,手指却触碰到了一份刚刚由市里机要员送来的加急密函。
那上面的火漆还没拆,但我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前世的记忆告诉我,就在这一周,市革委会正式成立了“打击投机倒把联合调查组”。
而那个组长,正是周振国在部队时的老首长,出了名的铁面判官。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厉野的货车正在北上,而调查组的吉普车恐怕也已经发动了。
我必须在他们两头碰面之前,把这批“黑货”洗白,变成全县都要抢着要的“香饽饽”。
我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张全县行政事业单位分布图上。
敬老院、农机站、林业局……这七家单位,每一家都需要过冬的棉衣,每一家都有那么一点“预付款”的额度。
如果能把这七家单位的订单串起来……
我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一丝冰冷的光。
既然已经是八万块的债了,那就不妨把盘子做得更大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