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冷水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村庄的上空。小卖部的灯已经灭了，只剩下几颗星星在墨色的天幕上，恹恹地眨着眼睛。林芒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脚下的手机屏幕碎成了蛛网，冰冷的玻璃碴子硌着他的脚心，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陈老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他的心脏——“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那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把他这些日子里所有的欢喜、憧憬、期待，都砸得粉碎。他想起在谷地里迎着风练声的清晨，想起在书店里抄书抄到手指发酸的午后，想起在初赛舞台上，聚光灯打在脸上的滚烫，想起录节目时，赵编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会火的”。
原来，都是假的。
都是一碰就碎的泡沫。
“芒儿……”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手里拿着一件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林芒的肩上，“夜里凉，咱回家吧。”
林芒没有动，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玉米地，风穿过庄稼地的缝隙，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陈老师和陈小雨站在不远处，陈小雨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哭了。陈老师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林芒的后背：“林芒，这事不对劲，肯定有猫腻。我们去镇上问问，去市里问问，总能讨个说法。”
“讨说法？”林芒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转过头，看着陈老师，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人家是市电视台的总监，是王磊的爹，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是连报名费都要凑的穷学生。我们拿什么去讨说法？”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陈老师的心头。陈老师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他们没钱没权没背景，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林芒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彻底黑了，再也亮不起来。他想起兜里还有那张录节目时拍的照片，他掏出来，看了一眼，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傻。他用力攥紧了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直到照片被揉成了一团，他才狠狠地把它扔在了地上。
“不练了。”林芒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什么播音，什么比赛，什么华夏传媒大学，都算了。我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地里，就该一辈子跟玉米打交道。”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又沉又重，像是灌了铅。
母亲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掉。她想去追，却被陈老师拉住了。陈老师摇了摇头，轻声说：“婶子，让他静一静吧。”
陈小雨也哭了，她拉着陈老师的衣角，哽咽着说：“老师，林芒哥太可怜了，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陈老师看着林芒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眼眶也红了。她咬了咬牙，心里暗暗发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林芒是个好苗子，不能就这么被埋没了。
林芒一口气跑回了家，他没有开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小，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书桌，书桌上堆着厚厚的手抄教材，还有那台二手收音机。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看着那台掉了漆的收音机，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伸出手，想要把那些教材扔掉，可手指触碰到纸页的那一刻，却又猛地缩了回来。那些字，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的；那些笔记，是他熬了无数个夜晚整理出来的；那台收音机，是他省吃俭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来的。这里面，藏着他的梦，藏着他的心血。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在黑暗里呜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走了进来，她把碗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林芒的背，柔声说：“芒儿，吃点东西吧。不管怎么样，身体是本钱。”
林芒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他看着母亲，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心里更疼了。“妈，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让你失望了。”
“傻孩子。”母亲摸了摸他的头，眼泪也掉了下来，“妈从来没有失望过。你能走到今天，能去县里比赛，能去市里录节目，妈已经很骄傲了。播音梦要是太难，咱就不追了，回家种地，妈也陪着你。”
听着母亲的话，林芒哭得更凶了。他知道，母亲是心疼他，不想让他再受委屈。可他的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那团火，是对播音的热爱，是对梦想的执念，是不甘心就这么认输的倔强。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林芒和母亲都愣住了。这么晚了，谁会来？
母亲擦了擦眼泪，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村里的王大爷。王大爷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林芒他妈，林芒在吗？”
“在呢在呢，大爷，您有啥事？”母亲连忙把王大爷让进屋里。
王大爷走进屋，看到林芒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说：“林芒，我都听说了。那啥电视台，太欺负人了！还有王磊他爹，不是个好东西！”
林芒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林芒，你别灰心。大爷知道你喜欢播音，嗓子也好。当年，大爷在村里的广播站干过，知道这里面的门道。那啥比赛，没上去就没上去，咱自己练，自己播！”
“自己播？”林芒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对！自己播！”王大爷的眼睛亮了起来，“村里的大喇叭，不是一直闲着吗？明天，大爷就去把它修好。以后，每天早上，你就对着大喇叭练声，对着大喇叭给全村人播音！咱不稀罕市里的比赛，不稀罕电视台的节目，咱自己的喇叭，咱自己做主！”
林芒愣住了，他看着王大爷，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真的吗？大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当然是真的！”王大爷拍着胸脯说，“大爷什么时候骗过你？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村长，把大喇叭的钥匙要过来。你放心，有大爷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林芒抬头一看，是陈老师和陈小雨。陈老师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
“林芒，我刚才给市教育局的一个老同学打了电话。”陈老师走到林芒面前，把文件夹递给他，“他说，这次的复赛名单，确实有问题。王磊的父亲，找了人，把你的名字换掉了。不过，他还说，还有一个机会——省里的‘金话筒’青少年播音大赛，不限定参赛名额，只要有才华，谁都能报名！”
陈老师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报名表。“这是报名表，我已经帮你领来了。省里的比赛，更公平，更专业。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去试试！”
林芒看着手里的报名表，看着王大爷慈祥的笑容，看着母亲鼓励的眼神，看着陈老师坚定的目光，看着陈小雨充满期待的脸庞，心里的那团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他攥紧了报名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泪光，却也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好。”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去！”
夜色依旧深沉，可林芒的心里，却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是王大爷的大喇叭，是陈老师的报名表，是母亲的爱，是他从未熄灭的梦想。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坎坷，还有多少风雨。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认输，不能放弃。
就在这时，陈老师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挂了电话，她看着林芒，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老师，怎么了？”林芒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省里的比赛……报名费要五千块。”
五千块。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林芒的头顶炸响。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的报名表，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窗外的风，更大了。
黑暗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的主人，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容。
他知道，林芒拿不出五千块。
他知道，这一次，林芒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