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风已经带着刀锋般的凉意。
宁城大学的梧桐叶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素描。校园里的商店却早早挂起了万圣节装饰——橙色的南瓜灯，黑色的蝙蝠剪纸，塑料骷髅在橱窗里咧着嘴笑，与萧瑟的秋景形成荒诞的对照。
胡吉把表白定在万圣节前夜。他说，如果被拒绝，至少还有个节日当借口。
“傻逼逻辑。”牛梦钰边帮他打气球边骂，“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气球是橙黑色的，为了应景。412宿舍四人蹲在法学院楼后的小广场上，手里拽着二十几个还没充气的气球。段斯在绑丝带，董伟在调试蓝牙音箱——胡吉准备了背景音乐，是叶嘉最喜欢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词儿背熟没？”段斯问。
胡吉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嘴唇无声地动着。那是段斯帮他写的表白词，改了七稿，最后定下的版本简单直接，去掉所有矫情的修辞。但胡吉还是背得磕磕绊绊。
“要不……算了？”胡吉突然说，声音发虚。
牛梦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怂个屁。气球都买了，不表白难道放生？”
董伟接好音箱，试了试音。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声音流淌出来，在傍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温柔，又格外不合时宜。胡洁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她没看那些气球和丝带，也没问他们在干什么。她只是走到胡吉面前，把一个小盒子塞进他手里。
“这是什么？”胡吉愣愣地问。
“喉糖。”胡洁说，“你一会儿别紧张到说不出话。”
她顿了顿，看向法学院楼的方向。三楼的窗户亮着灯，那是辩论社活动室。叶嘉今晚有排练。
“我跟叶嘉说了。”胡洁的声音很轻，“我说我那个傻弟弟……让她别让你太难堪。”
胡吉的脸瞬间白了。他想说什么，但胡洁已经转身离开。她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单薄，却又异常挺拔，像是扛着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
六点半，天色完全暗下来。
小广场的灯亮了，是那种昏黄的路灯，把地上的落叶照出暖调的光泽。胡吉把玫瑰藏在身后——十一朵红玫瑰，用黑色雾面纸包着，丝带系成简单的蝴蝶结。他说十一朵代表“一心一意”，花店老板推荐的。
周围渐渐聚起看热闹的人。万圣节前夜，校园里本就热闹，有人穿着奇装异服路过，看到这阵势都停下来。有人认出了胡吉——或者更准确地说，认出了那些气球和玫瑰代表的含义。
“金融系那个大一的，要跟文学院学姐表白？”
“胆子真大。”
“等着看好戏吧。”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段斯站在人群边缘，手里还拿着几个没绑好的气球。他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然后停住了。
法学院楼侧门走出来一个人。
邱米。
她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怀里抱着几本书，应该是刚结束自习。她看了一眼小广场上的阵仗——气球，玫瑰，围观的人群，还有站在中央、脸色苍白的胡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看到了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然后她转身，走向另一条路，消失在建筑物的阴影里。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段斯看着那个方向，直到牛梦钰拍他的肩：“看什么呢？叶嘉来了。”
叶嘉确实来了。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排练后的疲惫。看见小广场上的布置时，她愣了一下，然后看向胡洁。胡洁站在人群外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音乐还在响。《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已经播到第二遍。
胡吉走上前。他的脚步有点飘，像是踩在棉花上。他在叶嘉面前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太平洋。
“叶嘉姐。”他开口，声音发颤。
周围安静下来。只有音乐还在继续，温柔得近乎残忍。
胡吉深吸一口气，开始背那段词。背得很慢，中间卡了三次，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那些关于“第一次见面”“送水”“杭城之行”的细节，那些“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我会努力”的承诺，那些“希望能有机会”的请求。
最后他说：“叶嘉姐，我喜欢你。”
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空气里，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刀刻。
叶嘉安静地听着。她的表情很温和，没有惊讶，没有厌恶，也没有感动。那是一种成年人的温和，带着距离感的、礼貌的温和。
等胡吉说完，她才开口：“胡吉，谢谢你。”
她的声音也很温和。
“花很好看，词也很用心。但是……”她顿了顿，这个“但是”像一道透明的墙，竖在两人之间，“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考虑这些。辩论赛，考研，还有很多事。你明白吗？”
胡吉点头，点得很用力：“我明白。我可以等。”
“不要等。”叶嘉说，语气依然温和，但多了几分坚定，“不要为了等谁而耽误自己。你才大一，有很多可能，很多选择。不要把目光只放在一个人身上。”
这话说得很得体，很周全，照顾了胡吉所有的自尊。但也正是因为太得体，太周全，才显得无比决绝。
胡洁在人群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胡吉还抱着那束玫瑰。黑色的包装纸在路灯下泛着哑光，红玫瑰在纸里绽开，美得刺眼。
“那……当弟弟也挺好的。”他说，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叶嘉也笑了，很轻的笑：“嗯，你一直是我很喜欢的弟弟。”
她接过玫瑰，抱在怀里，对胡吉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她的脚步不疾不徐，背影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音乐还在响，第三遍开始了。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低声说“早就猜到了”。万圣节的装饰在夜风里晃动，塑料骷髅咧着嘴，像是在嘲笑这场提前到来的、幼稚的真心。
牛梦钰走过去，关掉了音箱。寂静瞬间涌上来，填满了整个广场。
—
回到412宿舍，胡吉做的第一件事是找烟。
他从董伟的抽屉里翻出半包，抽出一根，点燃。第一口吸得太猛，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第一次？”段斯问。
胡吉点头，还在咳。等咳完了，他又吸了一口，这次小心了些。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在宿舍惨白的日光灯下盘旋上升。
“也是最后一次。”他说，声音沙哑。
没人说话。牛梦钰在拆那些气球，一个一个，用手捏爆。砰砰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刺耳。董伟在泡茶，但水烧开了很久，他也没动。
胡吉掏出手机，解锁，打开微信。他刷到了叶嘉的朋友圈——刚刚更新的。
一张照片。那束玫瑰插在窗台的花瓶里，黑色的包装纸还没拆，红得耀眼。配文很简单：
“玫瑰很好看。谢谢。”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多余的词。就像她这个人，得体，周全，保持距离。
胡吉盯着那条朋友圈看了很久。然后他放下手机，又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但段斯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眶红了，肩膀在微微颤抖。
没有声音。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烟，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手机屏幕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牛梦钰捏爆了最后一个气球。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结束了。
董伟终于倒茶了。茶水注入茶杯的声音很轻，很稳，像是在为这个夜晚画上一个安静的句号。
段斯走到阳台。夜风吹过来，带着万圣节糖果的甜腻气味。远处的小广场已经空了，只剩下几个漏气的气球，在风里无力地滚动。
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和Q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天前，关于猫粮的那条。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什么也没发，只是看着那个戴着法官帽的猫咪头像。
生活就是这样。有人鼓起勇气送出一束玫瑰，有人得体地收下又得体地拒绝。有人在夜色里无声哭泣，有人在窗台前安静打字。所有的真心、幼稚、疼痛和成长，都被打包塞进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等着被时间慢慢消化，或者遗忘。
胡吉抽完了那支烟。他把烟头按灭在可乐罐里，站起身，走到洗手间。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响起来，哗哗的，像是在冲刷什么。
等他出来时，脸是湿的，眼睛是红的，但表情平静了许多。
“睡觉。”他说，爬上床，“明天还要上课。”
窗外的宁城大学，万圣节前夜还在继续。有笑声，有歌声，有扮成鬼怪的学生在校园里游荡。而在某个安静的角落，一束红玫瑰正在悄悄枯萎，用它的方式，记录着这个夜晚最真实、也最疼痛的纹理。
条文该喂了。段斯在黑暗里想。明天记得带猫粮。
这个念头简单，具体，不涉及任何复杂的情感。它像一根稻草，在这个沉甸甸的夜晚，意外地给了他一点点可以抓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