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差一刻，流云集宿舍区已经乱成一锅粥。
走廊里挤满了人，都是被紧急通知从床上拽起来的劳务派遣工。有人在系制服扣子，有人在找身份玉牌，更多的人脸上写着困惑和不安。
“怎么回事？突然要背景审查？”
“我合同还有八百年呢，审什么？”
“听说昨晚纠察司有大行动，抓了好几个……”
最后那句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说话的人意识到场合不对，闭上了嘴。
陈小凡混在人群里，已经换上了干爽的制服。湿透的那套衣服被他塞进床底最深处，玉简藏在枕头芯里——他拆开一道缝，把玉简塞进去，再缝好。针线活是小时候跟母亲学的，没想到在仙界用上了。
手机还剩百分之十一的电。他关了机，贴身放好。
“凡哥！”李大明挤过来，头发乱得像鸟窝，眼睛通红，“你听说了吗？天河那边昨晚出事了！”
“什么事？”
“具体不清楚，但天没亮就戒严了。我本来要去监测站早班，结果在传送阵就被拦下来，说是‘临时管制’。”李大明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偷偷问了个相熟的老天兵，他说……昨晚纠察司在第八支流码头围捕一个‘三百年的重犯’，结果人跳了弱水，没抓到。”
陈小凡心里一紧，脸上没动声色：“什么重犯？”
“不知道，级别太高，档案都加密了。”李大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但老天兵说，为了这事，纠察司的赵无庸今天凌晨被叫去凌霄殿述职，回来的时候脸都是青的。”
赵无庸。这个名字让陈小凡的后颈发麻。
走廊尽头的扩音器响了：
【请所有人员按部门列队，有序前往指定审查点。重复，请按部门列队……】
人群开始移动，像一条被驱赶的河流。陈小凡跟着通讯部的队伍，穿过宿舍区中央的广场。他注意到广场四周多了不少穿黑衣的身影——不是纠察司的标准制服，而是更朴素、几乎融入阴影的款式。他们站得很分散，但每个人的视线都覆盖着一个扇形区域。
猎犬。昨晚那些人。
陈小凡低下头，避免与任何人对视。他能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像冰冷的刀片划过皮肤。
审查点在“劳务派遣管理司”的大堂。这里平时冷清得像停尸房，今天却挤满了人。大堂被临时隔成几十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门口都有两个仙吏守着，一个负责验证身份，一个负责搜身检查。
队伍移动得很慢。轮到陈小凡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工号。”验证仙吏头也不抬。
“9527。”
仙吏在一块玉板上划了一下，玉板亮起绿光：“陈小凡，通讯枢纽第三万七千号座席。进去。”
搜身的是个女仙吏，手法很专业。她从陈小凡的制服领口开始，一寸一寸往下拍，袖口、腰带、裤脚，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不放过。然后是指令：
“张开嘴。”
陈小凡照做。女仙吏用一根发光的玉签在他口腔里转了一圈。
“抬手，转身。”
他转身，女仙吏检查了他背部、后腰，甚至袜子。
“鞋脱了。”
他脱下那双穿了三个月的仙履。鞋底已经磨薄了，内侧有个小裂缝。女仙吏捏了捏，确认里面没东西，才把鞋扔还给他。
“下一个。”
陈小凡穿好鞋，走进隔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仙官，穿着“内务审计司”的制服，胸牌上写着“主事·郑钧”。
“坐。”郑钧的声音平淡，像在念稿子。
陈小凡坐下。隔间没有窗，只有头顶一颗照明仙石，光线白得刺眼。
“陈小凡，劳务派遣工，合同期九百年，入职三个月。”郑钧看着手里的玉简，念出上面的信息，“工作表现：绩效稳定低于平均水平，无突出贡献，无重大失误。社交情况：与同事李大明交往密切，与其他人员基本无来往。业余活动：无记录。”
他把玉简放下，抬眼：“有没有要补充的？”
“没有。”
“昨晚子时到丑时，你在哪里？”
“在宿舍睡觉。”
“有人能证明吗？”
陈小凡顿了顿：“我一个人住。”
“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郑钧在玉简上记了一笔，“昨晚天河第八支流码头发生一起严重违规事件，有不明身份人员试图潜入废弃区域，与纠察司发生冲突后逃脱。时间正好是子时到丑时。”
“我不知道这件事。”
“你的工友李大明说，你昨晚似乎‘睡不着’？”郑钧突然问。
陈小凡的呼吸停了一拍。李大明被问话了？还是说……这只是试探？
“我确实有段时间没睡着，”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自然，“大概子时初，我起来喝了口水，然后又躺下了。可能李大明听到了动静。”
“只是喝水？”
“只是喝水。”
郑钧盯着他看了五秒钟。那五秒钟里，陈小凡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在敲鼓。
“你认识这个人吗？”郑钧从桌下拿出一块水晶板，推到陈小凡面前。
水晶板上浮现出一幅画像——银白色的长发，一半黑一半银的眼睛，精致得不真实的脸。是白夜。但画像里的她更年轻些，穿着华丽的仙官朝服，胸前有“天道数据中心”的徽记。
“不认识。”陈小凡说。
“仔细看看。她曾经是数据中心的明星仙官，三百年前突然叛逃，卷走了大量机密档案。现在是天庭头号通缉犯之一。”郑钧的手指在水晶板上敲了敲，“有线索表明，她近期可能在仙界边缘区域活动。”
“我一直在通讯枢纽和宿舍之间往返，没见过这个人。”
郑钧收回水晶板，又在玉简上记了一笔：“最后一个问题。三天前，你处理了一通来自诛仙台的异常话务，通话对象是一个已经注销的金仙残骸。在那通电话里，对方提到了‘涅槃计划’。关于这个词，你知道什么？”
来了。核心问题。
陈小凡提前演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当时以为对方说的是‘涅槃’，就是凤凰重生的意思。但信号很差，断断续续的，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后来我查了系统词库，‘涅槃计划’不在公开目录里。”
“你查了？”郑钧抬眼。
“按照流程，遇到不明白的关键词，可以查询内部知识库。”陈小凡说，“这是入职培训时教的。”
这是真话。他确实查了，虽然什么都没查到。
郑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挖出点什么。但陈小凡已经练出了一张“客服脸”——平和，专注，略微空洞。这是他面对无理取闹的客户时用的表情。
“好了。”郑钧终于说，“你可以走了。记住，如果想起任何与‘白夜’或‘涅槃计划’相关的信息，必须立即上报。隐瞒不报，按同谋论处。”
“明白。”
陈小凡走出隔间时，后背已经湿透了。冷风一吹，冰凉贴在皮肤上。
外面还在排队。他找到通讯部的集合点，李大明已经在那里了，脸色苍白。
“怎么样？”陈小凡低声问。
“问了好多奇怪的问题。”李大明的嘴唇在抖，“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现天河数据异常，有没有跟陌生人接触过，还问……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你就是个普通客服，能调查什么。”李大明抓住陈小凡的手臂，手指冰凉，“但他们好像不信。凡哥，你到底……你是不是真的惹上什么了？”
陈小凡没有回答。他看着远处那些黑衣猎犬，其中一个正朝这边看过来。面具下的眼睛，位置正好对着他。
—
回到工位已经是午时。结界恢复了半透明，但操作台上的灵力波动记录仪还在，而且多了一个——一个更小的，像纽扣，直接贴在了耳机内侧。
陈小凡盯着那东西看了三秒，然后戴上耳机。
【万界仙途客服系统，版本9.9.9，已就绪】
【今日待处理话务量：4291】
【您的绩效排名：末位5%】
【新增提示：您已被标记为‘观察对象’，所有操作将接受增强审查。请严格遵守操作规程。】
观察对象。这个词像标签一样贴在了他工号上。
他点开待处理队列，开始机械地工作。一个祈雨，一个求子，一个投诉隔壁邻居的狗半夜叫影响修炼……都是老一套。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他在等时机。
白夜给的玉简里那份名单，他现在还没法查看——需要密码，而白夜没给。但他记得名单开头的第一个名字：玄冥真君。
那个在诛仙台留下二维码的金仙。
下午申时，话务进入平峰期。陈小凡处理完一批简单祈愿后，揉了揉太阳穴，装作休息的样子。他闭上眼睛，手指在操作台下轻轻移动——不是敲击，而是画符。
那个隐藏界面的开启手势。
一下，两下，三下……第七个转折点时，他感觉到耳机里的纽扣记录仪微微发热。它在监测他的灵力流向。
他立刻停手，改为正常的鼠标操作。但已经晚了。
隔间结界外，一个黑衣猎犬无声无息地出现，隔着光幕看他。三秒钟后，猎犬离开。
陈小凡的掌心全是汗。直接开后门太危险了，记录仪会立刻报警。
他需要另一种方法。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一边处理话务，一边观察系统。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当有涉及“已故仙官”或“历史事件”的话务时，系统会自动调用一个叫“往生档案库”的子系统进行身份核验。那个子系统相对独立，审查机制可能没那么严。
他等。
终于，在酉时末，一通特殊的话务接入：
【来源：幽冥地府·轮回司】
【事由：查询三千七百年前‘天河水战’阵亡将士名录，用于核实转世资格】
【处理要求：需调阅‘往生档案库·军事卷·天河分部’】
机会来了。
陈小凡接通话务，地府那边的声音阴森冰冷，公事公办地报出一串名字和编号。他一边记录，一边打开往生档案库的查询界面。
按照规程，他只能查询地府提供的那些名字。但他多做了一个操作——在查询框里，手输了一个名字：
玄冥真君。
系统停顿了一瞬。陈小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然后，屏幕跳出一条提示：
【查询对象‘玄冥真君’状态：在世（闭关中）。注：该仙官档案已部分加密，如需详细信息，请提交‘金仙级调阅申请’。】
在世？闭关中？
但白夜说他死了，或者说，被处理了。
陈小凡没有放弃。他注意到提示里说的是“部分加密”，也就是说，还有部分没加密。他试着点了一下那个名字。
果然，弹出了一个基本信息页：
【玄冥真君】
【仙籍：金仙（正三品）】
【隶属：天河防御体系·设计监理司】
【最后在岗记录：九十七年前】
【当前状态：长期闭关（地点：昆仑秘境·玄冥洞天）】
【联系方式：已屏蔽】
都是官方说辞。但陈小凡看到了关键：最后在岗记录是九十七年前。而白夜说他是三个月前失踪的。
矛盾。
他继续往下翻。页面最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链接：【相关文书】。点开，里面列着十几份文件，大部分是灰色的“权限不足”。但有一份是亮的：《关于玄冥真君仙俸发放调整的通知》。
日期是：三个月零七天前。
仙俸发放调整？一个九十七年前就闭关的人，为什么三个月前还在调整仙俸？
陈小凡点开那份通知。内容很简短：“因玄冥真君长期闭关，其仙俸及功德点发放自本季度起，转由‘专项储备账户·涅槃子项-NH系列’统一管理，直至出关。”
专项储备账户。涅槃子项。NH系列。
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像一把钥匙，插进了陈小凡脑海里的某个锁孔。
他关掉页面，完成了地府的话务。挂断后，他没有立刻接下一个，而是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装作休息。
脑子里在飞快运转。
玄冥真君可能真的“死”了，但系统里还维持着“在世”的假象。为什么？为了继续领取他的仙俸和功德点？然后转到那个“NH系列”账户？
那个账户是什么？白夜说的“战略储备池”？
陈小凡重新坐直，打开客服系统的内部通讯录。他找到“仙俸发放司”的公开联系人，发了一条咨询信息：
“工号9527，咨询：如果一位仙官长期闭关，其仙俸转入‘专项储备账户’，该账户的资金后续如何处置？是否会产生利息或收益？”
他故意把问题问得像一个不懂规矩的新人在学习流程。
半刻钟后，回复来了：
【仙俸发放司·自动回复】
【您好。根据《天庭仙俸管理条例（最新修订版）》第37条，转入专项储备账户的资金将进入‘保值增值管理程序’，具体运作机制属于内部信息，不便公开。如有进一步疑问，请咨询您的直属上级。】
保值增值管理程序。
陈小凡盯着这行字。一个想法渐渐成形。
他看了眼时间，距离下班还有半个时辰。够他再做一件事。
他重新打开往生档案库——这次用的是正常的查询权限，查的是另一个名字。名单上的第二个：青阳仙子。
查询结果类似：
【青阳仙子】
【仙籍：天仙（从四品）】
【隶属：瑶池灵植培育中心】
【最后在岗记录：六十三年前】
【当前状态：下凡历练（预计归来时间：待定）】
【仙俸发放：已转入‘专项储备账户·涅槃子项-NH系列’】
也是NH系列。
第三个：铁冠道人。
第四个：玉衡星君。
第五个：百花元君……
陈小凡一连查了名单上的前二十个名字。结果惊人的一致：所有人，无论“闭关”、“下凡”、“失踪”还是“意外身亡”，他们的仙俸和功德点，最终都流向了同一个地方——NH系列专项储备账户。
而那个账户，在系统的公开记录里，只有一个简短的描述：
【账户类型：战略级储备】
【管理单位：天道数据中心·涅槃计划专项组】
【访问权限：最高密级】
【当前余额：未知】
未知。
一个吸收了至少二十位仙官——从金仙到天仙不等——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仙俸的账户，余额是“未知”。
陈小凡感到一阵恶寒。
这不是普通的贪污。这是系统性的、有计划的收割。用各种理由让仙官“消失”，然后合法地接管他们的资产，集中到一个无人能查的账户里。
而这一切，都冠以“涅槃计划”的名义。
下班提示音响起时，陈小凡还盯着屏幕。4291个话务，他今天只处理了不到一半。绩效又要垫底了。
但他不在乎。
他关掉系统，摘下耳机。纽扣记录仪还贴在耳机内侧，微微发热。他小心地把它取下来——不能直接扔，可能会触发警报。他把它装进制服口袋，准备带回宿舍再处理。
走出通讯枢纽大楼时，天已经“黑”了。仙光亮度降到百分之十，仙界陷入一种虚假的夜色。
流云集宿舍区很安静。经过白天的审查，所有人都累了，也怕了。没人串门，没人聊天，走廊里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陈小凡回到房间，关上门，反锁。他从枕头里取出玉简，又从床底翻出那套湿衣服，在口袋里找到一点剩下的金红色粉末——老兵给的。
他把粉末撒在玉简上。粉末接触到玉简表面，开始发光，形成一行短暂的文字：
【密码：他们拿走的，不止是钱。】
然后粉末烧尽，留下一小撮灰烬。
陈小凡把玉简贴在手机上，输入这行密码。
加密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不是他想象的名单，而是一个数据库。结构很复杂，有人员档案、资金流向图、时间线，还有……一段段音频和视频记录。
他点开第一个视频。
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像是在偷拍。背景是一个巨大的、布满管线和符文的大厅——天道数据中心的核心机房。白夜站在一台发光的终端前，快速操作着。她的声音很急：
“……已经确认，NH系列账户在过去三百年里吸收了超过七百位仙官的资产，总价值无法估算。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开始试点‘真灵剥离’……”
画面突然中断，跳出一行警告：
【该档案为‘白夜’叛逃前最后备份，部分内容已损毁。剩余完整度：37%。】
陈小凡关掉视频，坐在云床上。
房间里很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七百位仙官。三百年。真灵剥离。
所有的碎片，开始拼合成一幅完整的、恐怖的图画。
他想起白夜说的话：“他们想出的解决方案：与其维持一个注定要消亡的旧世界，不如主动摧毁它，然后把所有有价值的资源全部提取出来，数字化，封存。”
现在他明白了。
“涅槃计划”不是拯救。是打包。是把旧世界的一切有价值之物——能量、财富、乃至灵魂——打包带走，留下一个空壳任其腐烂。
而那些被留下的人，比如他，比如李大明，比如所有还在为绩效和功德点挣扎的劳务派遣工和低阶仙吏……
他们就是这个空壳里，最后一批还没被榨干的养分。
陈小凡握紧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窗外的云海在虚假的夜色中翻涌，远处凌霄宝殿的金光永不熄灭。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是起义，不是反抗——他现在没那个能力。而是像白夜说的：睁开眼睛，看清楚。然后，留下痕迹。
他重新点亮手机，新建了一个加密笔记。
标题是：《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第一行，他写下：
“专项储备账户NH系列，可能正在吸收‘消失仙官’的资产，为某个更大的计划做准备。”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
“而这个计划的代价，可能是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