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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癞子一伙的铩羽而归,在柳叶巷一带悄然传开,被添油加醋成了“苏家那塌墙的院子闹鬼”、“有高人暗中看护”之类的流言。无论真相如何,效果是显著的,再没有不开眼的地痞流氓敢来骚扰。苏大山回来后,迅速修补了院墙,还在墙角撒了石灰,更显牢固。

生活似乎重归宁静的轨道。夏去秋来,巷口老柳树的叶子开始泛黄飘落。苏澈又长大了一圈,跑起来已经相当稳当,说话也越发清晰流利。他对世界的探索半径扩大了,不再满足于自家小院和门口,开始尝试摇摇晃晃地走到巷子中间,看蚂蚁搬家,追飘落的柳叶,偶尔被邻居家的大黄狗吓得尖叫着跑回母亲怀里,不一会儿又好奇地探头探脑。

而他对“林叔叔”的执念,也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更加具体和……富有行动力。

最初,他只是在路过旧屋时,停下脚步,仰着小脸,对着那扇大多数时间紧闭、偶尔开一条缝的窗户,清晰响亮地喊一声:“林叔叔!”

有时,他会捡起地上形状好看的落叶或小石子,踮着脚,努力想塞进旧屋门缝底下——尽管那门缝窄得连片叶子都难以通过。李氏看到会连忙制止,轻声告诉他不能打扰林叔叔休息,苏澈便瘪瘪嘴,似懂非懂,但下次依旧会尝试。

最让林辰感到措手不及的,是秋日里的一天。

苏家院中那棵小小的柿子树,今年结了几个果子,红彤彤地挂在枝头。苏澈眼馋了许久,终于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趁李氏在屋里缝补衣物,自己搬了个小木凳,颤巍巍地站上去,伸出小胳膊,勉强够到了最低处的一个柿子,用力拧了下来。

他宝贝似的捧着那个还略带青涩的柿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窗后一直“看着”的林辰都为之愕然的举动——他没有立刻跑回屋找母亲分享,也没有自己偷偷啃一口,而是抱着那个柿子,迈着小短腿,径直走到了旧屋门前!

他踮着脚,努力用空着的那只小手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发出“砰砰”的轻响,同时用清亮的声音喊着:“林叔叔!林叔叔!开开门!果果!甜!”

旧屋内,林辰盘膝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

神识清晰地“看”到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期待,乌黑的大眼睛紧盯着门板,仿佛能透过木头看到里面。他手里那个柿子,在秋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孩子献宝似的举着,像是要将他眼中最好的东西,送给这个几乎从未与他说过话、甚至未曾真正露面的“叔叔”。

道基裂痕处,瞬间涌起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鲜明、更澎湃的暖流。这暖流不再微弱,而是带着清晰的雀跃与分享的喜悦,冲刷着裂痕边缘的冰冷。与此同时,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酸软的感觉,悄然漫上林辰的心头。那不是痛,不是紧涩,而是一种……让他无所适从的柔软触动。

理性在尖叫:不能开门!不能回应!一旦建立直接接触,“观察”的纯粹性将荡然无存!因果将立刻加深!

他甚至能瞬间推演出开门后可能发生的一系列“灾难性”后果:孩子可能会进来,可能会用沾着泥土和柿汁的小手拉住他的衣角,可能会问出无数他无法回答的稚嫩问题,可能会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视为常态,从而彻底打破他苦苦维持的距离与界限……

绝对不能!

可是,门外的拍打声和呼唤声持续着,充满耐心和坚持。苏澈似乎认定了“林叔叔”只是没听见,或者是在忙,所以他不吵不闹,只是固执地一下下拍着,一声声喊着,时不时还低头看看怀里完好无损的柿子,仿佛在确认这份礼物的完好。

这份纯粹得不含任何杂质的好意,像一道阳光,固执地想要照进他精心维持的、冰冷阴暗的堡垒。

林辰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紧。他闭上眼,试图隔绝那声音,那影像,那透过门板仿佛都能感受到的殷切期待。他运转心法,想要强行压下道基的暖流和心头的酸软。

然而,越是压制,那感觉反而越清晰。苏澈的每一声呼唤,都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嗤”地一声,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微小白点,并带来一丝融化般的细微痛楚——不是伤害的痛,而是某种固化了万年的东西,正在被缓慢溶解的、陌生的不适。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在旧屋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浮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终于,门外的拍打声停下了。

林辰的神识立刻感知到,苏澈并没有离开。小家伙抱着柿子,在门槛前坐了下来,小脑袋靠在门板上,似乎有些累了,也有些困惑和委屈。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柿子,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地嘟囔:“叔叔……不吃果果吗?澈儿挑的……最大最红的……”

那细微的、带着失落的声音,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就在这一刻,林辰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事后都感到愕然的决定。

他没有开门。

但他抬起手,对着门的方向,极其轻柔地,虚虚一拂。

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清风,裹挟着一丝精纯平和的草木生机气息(取自院内墙角一株顽强生长的野菊),悄然穿过门缝,拂过坐在门槛上的苏澈。

孩子只觉得一阵令人十分舒服的、带着淡淡清香的微风拂过面颊,身上因为方才爬高和奔跑的些许燥热顿时消散,心头那点委屈和困惑也奇异地被抚平了。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看着紧闭的木门,小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仿佛理解了什么。

他抱着柿子站起来,用小手最后摸了摸门板,像是告别,然后转身,噔噔噔地跑回了自家院子,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喊:“娘!娘!我给林叔叔送风啦!凉快的风!”

旧屋内,林辰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调动那缕微风时,所“触摸”到的、门外孩子发梢的柔软触感——尽管那只是神识的间接感应。

道基处的暖流渐渐平息,但那种酸软的触动感,却久久未曾散去,反而沉淀了下来,化为一种沉甸甸的、陌生的暖意,淤积在心头。

他没有记录。这一次,他不知该如何记录。记录他如何用一道微风,“回应”了一个孩子送柿子的心意?记录他如何在坚守“不开门”底线的同时,又忍不住给予了隐秘的“安抚”?这其中的矛盾与妥协,早已超出了“观察日志”所能承载的范畴。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望着那扇紧闭的、将内外世界隔绝开的木门。

门外,是秋日温暖的阳光,孩子纯真的笑容,和那颗被细心呵护、最终未被送出的柿子。

门内,是亘古的阴影,冰冷的寂静,和一个开始被陌生的暖意与酸软所困扰的……观察者。

那扇门,此刻仿佛不再是普通的木门,而成了一道有形的心墙。他亲手筑起它,隔绝红尘。可如今,墙外有星光执着闪烁,试图照亮;墙内,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似乎也有什么,正在悄然萌动,想要破土而出。

傍晚,李氏牵着苏澈的手,来到旧屋门前。她手里端着一碗新蒸的、热气腾腾的桂花米糕,代替了那个柿子。她将碗放在门口的石阶上,对着门内柔声道:“林……林兄弟,澈儿不懂事,白日里打扰你了。家里做了些米糕,不是什么好东西,您若不嫌弃……请尝尝。” 说完,她拉着还有些不舍的苏澈,匆匆回去了。

那碗米糕在暮色中散发着甜糯的香气,丝丝缕缕,顺着门缝,飘进旧屋。

林辰看着那碗放在石阶上的米糕,看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秋露渐起,他才终于起身,走到门后。

他没有开门,只是伸出手指,凌空一点。那碗米糕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稳稳地穿过门缝,落在他手中。碗壁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桂花的甜香扑面而来。

他低头,看着碗中莹白软糯的米糕,上面点缀着金色的桂花。

许久,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甜。软。温热。属于人间最平凡的滋味。

他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陌生的甜意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一路熨帖了某些冰冷僵硬了太久的地方。

道基寂然无声。但心中那片沉甸甸的暖意,似乎随着这口米糕,又真切了几分。

他默默吃完一块,将剩下的米糕和碗,以同样的方式,轻轻送回了苏家门口的石阶上,碗已空空如也。

夜色中,无人看见。只有秋虫在墙角低鸣,和那残留的、愈发浓郁的桂花甜香,萦绕在柳叶巷清冷的秋夜里,也萦绕在旧屋之中,久久不散。

心墙依旧矗立。

但墙上,似乎已经悄然开了一扇,连筑墙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透气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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