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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客厅里那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却固执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沙发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勾勒得更加孤寂清晰。楚尧维持着夏清漓离开前的姿势,已经坐了不知多久。面前的茶几上,那个印着精致logo的甜品纸盒原封未动,透明视窗里,芝士挞早已失去刚出炉时蓬松诱人的姿态,塌陷下去,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旁边那个原本干净的玻璃烟灰缸里,突兀地躺着三四个捻灭的烟蒂,其中一根甚至没完全掐灭,残留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扭曲着上升,最终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他不常抽烟,只在极少数压力爆表或思绪彻底缠成死结时,才会点燃一支,试图用那辛辣的刺激,来压过心里更窒闷的痛楚。

时间一分一秒爬过去,像钝刀割肉。浮岛艺术中心里那刺目的一幕,夏清漓维护裴一墨时尖锐的指责,还有更早之前那些冰冷的聊天记录……所有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反复倒带、重播,每一次都带来新鲜的、更深的刺痛。他试图厘清,试图找出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才让婚姻走到妻子对另一个男人倾诉“温吞水”、而自己却成了“扫兴”和“侵犯隐私”的存在。但越想,越觉得一片混沌的冰冷。信任像一面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镜子,裂痕狰狞,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倒影。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凌晨一点过分寂静的楼道里响起,格外清晰。

门开了。

夏清漓走了进来。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针织长裙,在深夜惨白的楼道灯光下一晃,随即被室内的昏黄吞没。她脸上带着未褪尽的、从外面带回来的某种微凉气息,以及一丝残留的……或许是讨论艺术后的余韵?楚尧没有抬眼细看,但那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她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换拖鞋时,眼睛瞥见了沙发上的人影和那盏孤灯,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一种混合着烦躁和果然如此的情绪,迅速取代了刚进门时那一点点不自然。

她将手里那个小巧的手提包,不算重但带着明显情绪,“咚”一声搁在玄关柜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还没睡?”她先开了口,语气不是关心,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隐隐的不耐,仿佛他坐在这里,就是一种无声的质问和压力。“坐在这儿干嘛?等我回来接着吵?”

楚尧依旧没动,也没回答,只是那夹着未燃尽香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沉默显然激怒了夏清漓。她几步走到客厅中央,站在灯光更明亮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视线扫过他面前未动的甜品、满溢的烟灰缸,最终落在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那点心虚和从裴一墨那里获得的、关于“让他冷静”的“理智建议”,在回到家、面对这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时,迅速转化成了更强烈的委屈和被冒犯感。

她深吸一口气,先发制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又脆又锐利,像玻璃碎裂:

“楚尧,你今天晚上到底什么意思?跑到展馆去,当着人家裴一墨的面,摆那张冷脸给谁看?你知不知道你那样突然冒出来,让我多难堪、多下不来台?”她语速很快,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气,“我们就是正常的看个展,讨论一下工作相关的灵感,很纯粹的专业交流!怎么到你眼里就变得那么龌龊了?你思想能不能阳光一点,别把人都想得跟你似的?”

“龌龊”。这个词她咬得又重又清晰,像一块冰雹,砸在楚尧早已冰冷的心上。

他终于有了反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客厅不算明亮的灯光,此刻清晰地照出他的脸。眼眶下是浓重的阴影,眼底布满蛛网般鲜红的血丝,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熬出来的。嘴唇干裂,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他就用这样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夏清漓,那目光里没有她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的痛楚和审视,看得夏清漓心头莫名一紧,气势下意识弱了半分。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

“夏清漓,”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不再是亲昵的“清漓”,“你所谓的‘正常讨论工作’,‘纯粹的专业交流’,需要包括互相分享私人歌单,听他推荐小众情诗,向他抱怨……”他顿了一下,那个词在舌尖滚了滚,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抱怨婚姻像‘温吞水’吗?”

夏清漓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猛地瞪大,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被窥破的惊慌。

楚尧却不再看她瞬间变幻的脸色,他动作有些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动几下,然后翻转屏幕,将那张他拍下的、裴一墨那句“独属于我们的美学之夜”以及前后一些暧昧对话的截图,直接亮在了夏清漓眼前。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骤然惨白的脸。

“还需要他称呼你‘我的灵感女神’?”楚尧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得可怕,那平静底下,是汹涌的岩浆,“还需要你和他,在深夜,单独两个人,去看一场他口中‘特意没叫助理’、‘只想和你安静品味’的‘独属于你们’的展览?”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重锤,敲在夏清漓摇摇欲坠的辩解上。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自己亲手打出或回复的字句,在这样被当面摊开的时刻,显得格外刺眼和……难以辩驳。那些她当时觉得只是抒发压力、寻求理解的对话,在第三方、尤其是自己丈夫的视角下,竟然透露出如此明显的不妥和暧昧。

她张了张嘴,巨大的难堪和心虚像潮水般涌上,但下一秒,更强的情绪——被侵犯隐私的愤怒,以及一种“我没错我只是正常交际”的倔强——迅速反扑上来,淹没了那点心虚。

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打掉他的手机,但楚尧的手很稳,她没碰到。她的脸因为激动和羞愤涨红了,声音拔得更高,甚至有些尖利:

“你偷看我手机?!楚尧!你还是不是人!你居然偷看我的聊天记录?!你还有没有一点基本的隐私观念了!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她像是抓住了最有力的反击武器,反复强调着“隐私”,试图用这个道德高点来掩盖自己行为上的失当。

“我和一墨就是精神上有共鸣,聊得来!怎么,我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不能有了吗?”她胸膛起伏,语速更快,“那些话就是随口一说,抱怨两句怎么了?谁还没个情绪低落的时候?难道我结了婚,就连抱怨生活、跟朋友倾诉的资格都没有了?你每天忙你的工作,我说那些设计上的烦恼,你能听懂吗?你能给我专业意见吗?一墨他能!他懂我的设计,懂我的困境,我们是同行,有共同语言!我难得遇到一个能理解我专业和想法的人,跟你分享你说我太忙,跟他说你又觉得我越界,楚尧,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你就这么不信任我,非要捕风捉影,把一点正常的交往都想象得那么不堪吗?”

她一连串的话,如同疾风骤雨,将自己置于一个被丈夫怀疑、控制、不被理解的受害者位置。仿佛所有的问题,都源于楚尧的“思想龌龊”、“控制欲强”和“不信任”。

楚尧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和理直气壮。心口那处麻木的疼痛,似乎又活了过来,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忽然觉得,比看到那些聊天记录更冷的,是此刻她这般振振有词、毫不自省的模样。

排山倒海的疲惫,在这一刻彻底淹没了他。争吵、辩驳、细数那些聊天记录的每一条不当之处……似乎都没有意义了。当一个人从根本上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问题时,所有的指摘都只会换来更激烈的反击和更伤人的话语。

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它慢慢放回口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不再看那些聊天记录,也不再纠缠“裴一墨到底懂不懂你的设计”这种细节。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冷静的眼睛,看着夏清漓,问出了一个他以为他们之间早有共识、却在此刻发现可能从未达成过共识的问题:

“夏清漓,”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我不问你裴一墨懂什么。我只问你,你的边界在哪里?我们婚姻的底线,又在哪里?”

他停顿了一下,给她思考的时间,尽管他觉得她可能从未思考过。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异性交往,才算越界?是必须发展到牵手、接吻、上床,才叫越界吗?”他的语气没有讥讽,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究,“和‘精神共鸣’的异性朋友分享私人生活、抱怨配偶、接受亲密称呼、在深夜单独约会……这些,在你心里,是不是都算在‘正常社交’和‘个人空间’的合理范围内,是我‘小题大做’、‘思想龌龊’?”

夏清漓被他这一连串平静却锋利的反问,钉在了原地。边界?底线?她下意识想反驳,想说“我心里有数”,想说“我们根本没做什么”。但“独属于我们的美学之夜”、“我的灵感女神”、“温吞水”……这些词句,连同今晚楚尧撞见的那一幕,却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让她那句“我心里有数”卡在喉咙里,一时竟有些吐不出来。她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被迫”地去审视自己和裴一墨的交往尺度。

但这种被迫审视带来的不是反省,而是更强烈的恼羞成怒。她觉得楚尧在咄咄逼人,在用一种她讨厌的、冷静理智的方式审判她。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她避开他问题的核心,重新拾起愤怒作为武器,“是!我需要朋友,需要社交,需要除了你以外的世界!我需要呼吸!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能不能别总是疑神疑鬼,给我一点信任和空间?”

又是“空间”。楚尧听着这个词,只觉得无比讽刺。他给了,然后呢?

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的眼睛,那里面对他没有丝毫愧疚,只有被冒犯的怒火和坚持自己“没错”的倔强。最后一点想要沟通、想要挽回什么的火星,也在这目光里熄灭了。

“好。”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一个字。扶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加上情绪的巨大消耗,让他的身体有些发僵。

他不再看夏清漓,径直走向主卧。在夏清漓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主卧的门被关上了,然后,是清晰的反锁声。

夏清漓愣住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冲过去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

“楚尧!你干什么?你锁门什么意思?”她用力拍了两下门,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门外,楚尧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传来,隔着门板,有些闷:“你情绪不稳定,今晚先分开冷静一下吧。我睡书房。”

接着,是书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同样利落,同样决绝。

夏清漓站在紧闭的主卧门前,看着几步之外同样紧闭的书房门,一时间懵了。胸口那股怒气无处发泄,憋得她心口疼。他居然锁门?他居然把她关在卧室外面?他居然真的要分房睡?

荒谬!简直荒谬透顶!

就因为她和一个朋友看了场展览,聊了聊天,他就要闹到分房冷战的地步?这不是小题大做是什么?这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

委屈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那扇书房门,仿佛要透过门板用目光把里面的人揪出来理论。但夜深人静,邻居就在隔壁,她不能真的不管不顾地大吵大闹。

“好!楚尧,你有本事!你冷着吧!我看你能冷多久!”她冲着书房门,压低声音却咬牙切齿地撂下话。然后猛地转身,走到客厅沙发边,看着那个孤零零的甜品盒和烟灰缸,心里更是堵得慌。她一脚踢开旁边的拖鞋,抱着胳膊,气鼓鼓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夜色浓稠,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渗进来。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她一个人生着闷气。她觉得自己没错,是楚尧太小心眼,太不信任她。她决定不理他,坚决不先低头。她倒要看看,这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他能坚持到几时。

她不知道,那扇紧闭的书房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一个夜晚的睡眠。那一声锁响,锁住的,或许是一段感情曾经毫无保留的通道;而那片蔓延开的冰冷沉默,正在悄然侵蚀着这个家曾经温暖的根基。冷战,已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而骄傲让她浑然不觉,自己正站在一道逐渐加深的裂痕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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