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江城老城区的灯火渐次熄灭。
陆氏武馆三楼的小阁楼里,一扇小窗透出昏黄的光。这是陆煊的房间,不到十五平米,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旧书桌,一个塞满书的简易书架。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字画,上书四个大字:“混元一气”。
陆煊盘膝坐在床上,闭目调息。
房间里很静,能听见远处江上偶尔传来的汽笛声,还有楼下父亲轻微的咳嗽声——陆正阳有旧伤,阴雨天就会发作。
呼吸声逐渐变得悠长。
陆煊开始修炼陆家传了四代的《混元铸体功》。
这门功法分三层:第一层“筑基”,打磨筋骨皮膜;第二层“炼脏”,温养五脏六腑;第三层“化神”,凝练精神意志。陆煊练了十五年,至今还在第一层后期打转。
不是他不用功。
而是功法本身就不完整。
按照父亲的说法,曾祖那一代南迁时,拳谱在战火中损毁了大半,核心的“混元一气”心法只剩下残篇。后来祖父和父亲两代人凭记忆补全,但终究不是原貌。
“呼——吸——”
陆煊按照功法要诀,将意念集中在丹田。
所谓“混元”,取的是“混沌未分,元气始萌”之意。按照拳理,人体先天本有一股“元气”,藏在丹田深处。后天劳作思虑,元气耗散,所以人才会衰老生病。
内家拳的修炼,就是要通过特殊的呼吸和意念,重新凝聚这股元气。
陆煊吸气时,想象天地间的清气从鼻孔吸入,沿着任脉下沉,落入丹田。呼气时,想象丹田中的浊气从督脉上升,从口中缓缓吐出。
一吸一呼之间,小腹微微发热。
这是“气感”,内家拳入门的第一步。陆煊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感受到,当时兴奋得整晚没睡。但十年过去了,这气感依然微弱,只能在丹田附近打转,无法贯通全身经脉。
“还是不行……”
陆煊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下床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红木盒子。盒子很旧,边角的漆已经剥落,露出深色的木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手抄的线装书。
封面上是毛笔字:《混元铸体功·陆氏手录》。
这是祖父陆守诚晚年亲笔抄录的。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但字迹依然工整有力。翻开第一页,是一段序言:
“吾陆氏拳法,源出北地,传自形意、太极、八卦三门之精要,融会贯通,自成一家。核心曰‘混元一气’,乃以丹田为炉,气血为薪,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
后面几页是详细的练法。
有桩功:混元桩、三体式、无极桩。
有呼吸法:顺呼吸、逆呼吸、胎息。
有导引术:小周天、大周天、卯酉周天。
每一页都有祖父的批注,用朱砂小楷写在页边。有的地方画着人体经络图,标注气血运行路线;有的地方写着练功心得,比如“此处呼吸需用意不用力”、“此式练时膝盖不可过脚尖”。
陆煊翻到中间一页,停了下来。
这一页讲的是“混元一气”的核心心法,但内容有明显的断裂感。前半段还完整,到了关键处,却突然跳到了另一个话题。页边有祖父的批注:
“此处原谱残缺,余与父(即曾祖)反复推敲,补入三句,然终觉不妥。‘混元一气’之妙,在乎丹田鼓荡、周天循环、神意相合,三者缺一不可。今缺其一,如鼎少一足,憾甚!”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色较新,是父亲陆正阳的笔迹:
“吾父临终嘱:若后世子孙中有资质超绝者,或可凭残篇悟出全貌。然不可强求,免入歧途。”
陆煊的手指抚过这些字迹。
他能想象,祖父当年对着残缺的拳谱,苦苦思索的样子。也能想象,父亲在祖父灵前,写下这行字时的心情。
传承断了。
断了就是断了,再怎么努力修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陆正阳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他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但眼神依然清明。
“爸,您还没睡?”
“听到你叹气了。”陆正阳把汤放在桌上,“桂圆红枣汤,安神的。”
陆煊心里一暖。父亲话不多,但总是这样,用最实在的方式关心他。
“练功遇到瓶颈了?”陆正阳在床边坐下。
“嗯。”陆煊点头,“还是老问题,气感到了命门就上不去。按照功法描述,应该能贯通督脉,上达百会,但我试了很多次都不行。”
陆正阳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咱们陆家拳的来历吗?”他突然问。
“听您说过一些,是从北方传过来的。”
“不止。”陆正阳的眼神变得悠远,“咱们陆家,三代以前,在北方武林是有一号字儿的。”
他缓缓讲述起来。
清末民初,陆煊的高祖父陆天雄,是直隶(今河北)有名的拳师。他年轻时拜过三位师父:一位是形意拳名家,一位是太极拳传人,还有一位是八卦掌高手。
这在当时是大忌。
武林讲究“一门深入”,拜多师被视为不专不敬。但陆天雄天赋异禀,硬是将三门拳法的精髓融会贯通,创出了“陆氏混元拳”。
“混元的意思,不是混合,而是返本还源。”陆正阳解释,“高祖父认为,形意、太极、八卦,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根源都是‘一气’。形意练的是‘一气之起落’,太极练的是‘一气之循环’,八卦练的是‘一气之流行’。他创的拳法,就是要直指这个根源。”
陆氏混元拳很快闯出名堂。
但好景不长。战乱频仍,陆家所在的县城遭了兵灾。陆天雄带着家人南逃,拳谱、笔记、还有多年收集的武学典籍,大部分都遗失在战火中。
“曾祖——也就是我爷爷——那时还小,只记得一些零碎的招式。”陆正阳说,“后来他凭着记忆,加上自己的理解,重新整理出了《混元铸体功》。但核心的‘混元一气’心法,已经不全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曾祖临终前说,他补全的部分,最多只有原版的六七成。而且……可能还补错了方向。”
陆煊心头一震。
“补错了方向?”
“嗯。”陆正阳点头,“高祖父的‘混元一气’,讲究的是‘自然而然’。但曾祖补全时,加了很多‘用意引导’的内容。他说,这是为了让后人更容易入门。但这样一来……味道就变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雨了。
“爸,您说……”陆煊犹豫了一下,“咱们还能找回完整的传承吗?”
陆正阳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难。”他最终说,“除非找到高祖父当年留下的其他手稿,或者……有奇迹发生。”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夜。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不甘心。我去过北方,寻访过高祖父当年待过的地方。但一百多年了,物是人非。那些知道陆家拳的老人,早都不在了。”
“那您后来……”
“后来我想通了。”陆正阳转过身,“传承断了,是遗憾。但人活着,不能只活在遗憾里。曾祖补全的功法,虽然不完整,但也是一条路。咱们陆家,靠这套功法,也出了不少好手——你爷爷,我,还有你。”
他走到陆煊面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纠结‘原版是什么样’,而是把现有的功法练到极致。等你的境界到了,也许……你自己就能悟出缺失的部分。”
陆煊愣住了。
自己悟出?
“这……可能吗?”
“武术这东西,说到底,是人创出来的。”陆正阳说,“高祖父能创出来,为什么他的后人就不能?当然,这需要天赋,需要努力,还需要……一点机缘。”
他看了看桌上的《混元铸体功》手抄本。
“这本拳谱,你爷爷抄了三天三夜。抄完那天,他对我说:‘正阳啊,这拳法传到你这儿,已经变样了。但没关系,拳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咱们陆家的人还在练,这拳……就还活着。’”
陆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掌心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练拳留下的痕迹。
“我明白了。”他抬起头,“我会继续练的。”
陆正阳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欣慰。
“汤快凉了,趁热喝。早点睡。”
“爸。”
“嗯?”
“您的伤……好点了吗?”
陆正阳笑了笑:“老毛病了,不碍事。练咱们这拳的,哪个身上没点旧伤?早点休息。”
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陆煊端起那碗桂圆红枣汤,温热透过瓷碗传到掌心。他喝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枣香。
放下碗,他重新盘膝坐好。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这一次,他不再去想“原版是什么样”,也不再去纠结“缺失了什么”。他只是按照祖父手抄的功法,一遍又一遍地运转气血。
吸气,清气下沉。
呼气,浊气上升。
丹田温热,气血如溪流般缓缓流动。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某种古老的节拍。
陆煊的心慢慢静下来。
他忽然想起祖父批注里的一句话:“练拳如修心,心静则气顺,气顺则劲整。”
也许父亲说得对。
重要的不是功法是否完整,而是练功的人,是否有一颗“完整”的心。
夜深了。
阁楼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