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斯·怀特带来的工业图景,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崔鹤年的心神。那蒸汽机轮的轰鸣,虽未在耳边真正响起,却已日夜在他脑中回荡。然而,那庞大的机器不仅代表着未来的权势,更代表着眼前真金白银的巨额投入。怡和洋行的报价单,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压得崔家账房几乎喘不过气。
筹措资金,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所有的开销都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能压缩一分,便压缩一分。在这股极致的成本压力下,位于运河畔、毗邻崔家新宅的那座新建的“精炼提纯工坊”,其运作方式,悄然发生了质变。
这工坊本是崔鹤年为了在盐品上精益求精,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更激烈竞争而设。采用的是一种结合了西法“重结晶”原理的土法提纯,需要使用几种化学药剂来沉淀杂质。过程本身并无大碍,但处理沉淀后产生的、含有毒质的废水,却需要修建专门的沉淀池,并雇佣专人进行中和处理,这是一笔不小且“只见投入,不见产出”的持续花费。
工坊的管事,一个名叫钱四的瘦削男子,最擅揣摩上意。他见崔家近来银根紧缩,连工匠赏银都克扣了,便自作聪明,想出了一个“省钱妙计”。
这一日,他趁着夜色,指挥几个亲信伙计,将工坊后院那几口盛满黑绿色、散发着刺鼻气味废水的大缸,悄悄抬到运河边。
“四爷,这……这玩意儿直接倒河里,怕是不妥吧?下游还有村子吃这水呢……”一个年轻伙计看着那浑浊黏稠的液体,有些犹豫。
钱四三角眼一瞪,压低声音骂道:“蠢货!修沉淀池不要钱?买石灰草药不要钱?雇人打理不要钱?东家如今正为银子发愁,咱们能省一笔是一笔!这点废水,倒进这滔滔大河里,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能有什么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手脚干净点!”
说罢,他亲自上前,用力推翻一口大缸。只听“哗啦”一声巨响,那黑绿色的毒水倾泻而入,瞬间在墨色的河面上晕开一团更大的污浊,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连河边的水草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萎下去。其他伙计见状,也不敢再多言,纷纷效仿。
几大缸毒水倒入,运河依旧沉默东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钱四心中窃喜,自觉为东家立下一功。此后,这便成了工坊处理废水的惯例。白日里尚有些顾忌,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排放。再到后来,见始终无人过问,便也渐渐肆无忌惮起来,有时白日里也敢直接通过一条临时挖掘的土沟,将废水引入河道。
毒性,在悄然累积。
起初,只是河边洗衣的妇人发现,衣物上会沾染上难以洗净的怪异颜色和气味。接着,沿岸的渔民惊骇地发现,网中的鱼虾越来越少,偶尔捞上几条,也带着一股煤油似的怪味,鱼鳃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
真正的灾难,在半个月后降临。
运河下游二十里处的李家村,村民世代饮用河水,灌溉农田。这几日,稻田里的禾苗开始大片大片地发黄、枯萎,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挽救。村中仅有的几口井,水质也变得浑浊咸涩。更可怕的是,陆续有孩童和老人开始出现恶心、呕吐、皮肤溃烂的症状。
村民们顺着河道往上查,很容易便追踪到了气味的源头——崔家那座终日冒着怪异黄烟的新工坊,以及那条直接将黑绿色浊水排入运河的土沟!
愤怒的村民,拿着枯死的稻禾,抬着生病的亲人,聚集到了崔家工坊门前,哭声、骂声、讨要说法的怒吼声,震天动地。
“崔家的黑心工坊!还我们的田!还我们的水!”
“你们这是要断我们的生路啊!”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工坊被围,消息立刻报到了崔府。
书房内,崔鹤年正与账房核算引进机器所需的最后几笔款项,闻听此事,眉头瞬间拧紧。他走到窗边,望向工坊的方向,虽然看不见具体情形,但那隐隐传来的喧哗声,依旧让他心烦意乱。
“东家,”崔福快步进来,脸色发白,“是下游李家村的村民,说咱们工坊的废水毒了他们的田和水,好多人围着工坊闹事,钱管事快顶不住了……您看……”
崔鹤年沉默着。他并非不知道那废水有毒,钱四当初为了表功,曾将“省钱妙计”禀报于他,他当时未置可否,实则默许。在他想来,些许废水,流入大河,稀释之后,能有多大危害?如今看来,竟是低估了。
他想起了沈秋田的第三条戒律——“不污水道”。海河乃天津血脉,亦是此宅水龙所依……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前,引进机器的关键时刻,绝不能让这些“小事”绊住手脚。那些村民的田亩、鱼虾,与崔家即将到来的宏图霸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
“告诉钱四,”他转过身,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召集护院家丁,带上棍棒,将那些闹事的刁民,给我驱散了。若有冥顽不灵、胆敢冲击工坊者,给我打!出了事,我崔鹤年担着!”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另外,传我的话下去,每家赔他们二两银子,就当是买他那些枯苗的钱。若再敢来闹,一文没有!”
崔福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东家……这……这恐怕……”
“按我说的去做!”崔鹤年厉声打断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几亩薄田,几条贱鱼,也配挡我崔家的路?!”
崔福不敢再言,躬身退下,匆匆去传达这冷酷的命令。
很快,工坊前便上演了全武行。如狼似虎的家丁护院,挥舞着棍棒,冲向手无寸铁的村民。哭喊声、怒骂声、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声,混杂在一起。有老人被推倒在地,有妇人抱着孩子惊恐地躲避,青壮村民奋起反抗,却终究敌不过训练有素、手持武器的打手。
现场一片狼藉,如同被风暴席卷。
消息传到被软禁在内院的苏青黛耳中时,她正对着一卷《淮南子》出神。闻听丈夫竟下令对手无寸铁的乡民动武,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冲到院门边,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凄厉:“放我出去!崔鹤年!你疯了!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你会遭天谴的——!”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门外看守沉默而坚定的身影,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属于她丈夫的产业的喧嚣与混乱。
是夜,运河之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污般的光泽。被驱散的村民,带着伤痕与绝望,蹒跚归家。崔家工坊的排水土沟,依旧汩汩地流淌着黑绿色的毒液,无声地注入这条滋养了沿岸生灵千百年的母亲河。
在崔府外院,赵铁肩辗转难眠。他怀中那枚“守猬符”,整日都散发着一种阴冷的寒意,尤其在听闻东家下令镇压乡民之后,那寒意几乎要沁入他的骨髓。他走到院中,望向运河的方向,鼻尖似乎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化学药剂与腐烂气息的怪味。
“水道……也污了……”他喃喃自语,脸上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沈先生叮嘱的三戒,至此,已尽数破灭。
也就在这一夜,被软禁的苏青黛,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梦中,那七只曾蜷缩于地底的猬灵,不再银光闪烁,而是通体乌黑,粘稠的毒液从它们的尖刺上不断滴落。它们环绕着一片变成墨色的水域,发出无声的哀嚎。尤其是那只曾抓伤崔鹤年的最小猬灵,它的眼睛——曾经清澈的“清瞳”,已彻底黯淡无光,如同两颗死寂的煤核。
—卷二(第3章完)
下篇预告:
毒流肆虐,民生凋敝诉无门;
猬瞳黯灭,梦兆惊心厄运临。
本章,为筹措引进机器巨资,崔家新建工坊将含毒废水直排运河,致下游田毁鱼绝,乡民抗议。崔鹤年下令武力镇压,冷酷宣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污水道”之戒彻底沦丧。
下章预告:〈猬瞳黯淡〉
· 噩梦缠绕:苏青黛梦中再见猬灵,昔日瑞兽通体污浊,尤其“清瞳”猬灵眼中光芒彻底熄灭,不祥之兆已达顶点。
· 病染沉疴:崔鹤年身上怪疾初现端倪,莫名低热,夜间盗汗,背上旧伤隐隐作痛,似有尖刺在内钻动。
· 家宅不宁:新宅之内,异响频发,夜半常有似哭似泣的细微声音绕梁不绝,仆役间人心惶惶。
· 反噬序曲:超自然的反噬与现实的危机开始交织,猬元局崩坏的恶果,即将全面爆发。
“那眼睛……灭了,什么都灭了……”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4章:猬瞳黯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