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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夜的书房,没有开顶灯,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昏黄温暖的光晕。光晕之外,是沉甸甸的黑暗,将书架和房间轮廓模糊成幽深的影子。

林焓裕坐在书桌后,背脊挺直,却不再是以往那种无懈可击的冷硬。他微微向后靠着高背椅,一只手撑着额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一份摊开的文件,发出极轻的、近乎焦躁的“嗒、嗒”声。灯光从他斜上方打下,在他深刻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份平日里被完美隐藏的疲惫与压力,勾勒得无处遁形。

桌上散乱着更多文件、图表、咖啡杯,还有一个烟灰缸,里面堆着几枚熄灭的烟蒂。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雪松香气、淡淡的烟草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能压弯人脊梁的凝滞。

“星耀湾”项目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在他四周投下越来越庞大的阴影。瀚海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凌厉,那份匿名递出的“对比材料”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但也激起了对方更凶猛的反扑。舆论、资金、人脉……各方压力从看不见的角落渗透进来,几乎无孔不入。连他最倚重的几位叔伯,态度也开始变得暧昧不明。

他需要破局。需要找到那个最关键、也最致命的发力点。但眼前仿佛蒙着一层迷雾,数据、方案、利弊得失在脑中盘旋碰撞,却始终抓不住那根最清晰的线。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极轻地叩响。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林焓裕的动作顿住,指尖停在文件上。他抬起眼,望向门口,眼底的倦色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迅速被惯常的冰冷覆盖。“谁?”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林然站在门外。她没有穿睡衣,而是换了身浅杏色的薄绒家居长袍,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瓷炖盅和一小碟点心。她看起来像是刚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脸颊还带着一点自然的红晕,眼神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温软而清澈。

“哥哥,”她声音轻柔,带着点夜间特有的软糯,“我看书房灯还亮着,就……让厨房炖了盏冰糖雪梨,润润喉。”她说着,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重。

林焓裕看着她走近,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夜送炖品?这不像她一贯的作风。或者说,这更像是苏沐晴会做的事情——带着刻意的体贴,来彰显存在感和“贤惠”。

然而,林然脸上并没有那种精心计算过的讨好或关切。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过多地落在他脸上,而是自然地掠过桌面上的杂乱,最后停在他手边那个几乎空了的咖啡杯上,眼神里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不赞同”,像看到有人糟蹋好东西。

“咖啡喝多了,伤胃。”她小声说了一句,将托盘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空着的地方,然后端起那白瓷炖盅,掀开盖子。温热的、带着梨子清甜和冰糖润泽的气息袅袅升起,瞬间冲淡了些许空气中的冷硬与焦灼。

她没有直接递给他,只是将炖盅往他手边推了推,又拿起那碟小巧的杏仁酥放在旁边。然后,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他指尖点着的那份文件上。

那是“星耀湾”核心区域景观水体设计的局部图纸,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批注。其中一行用红笔圈出的字,格外醒目:“循环泵功率与蒸发损耗平衡临界点待确认。”

林然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大约两秒,很短暂,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她垂下眼睫,轻声说:“哥哥早点休息,别熬太晚。”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林焓裕忽然开口。

林然脚步一顿,回身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林焓裕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份图纸上,落在那行红字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又在那行字旁边点了点。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林然。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或审视。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一些更复杂的情绪——疲惫深处的一点躁郁,孤军奋战时骤然看到一丝不确定微光的犹疑,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探寻。

“你,”他声音低沉,语速很慢,像在字斟句酌,“上次说,佛甲草耐旱,水多了反而不行。”

他忽然提起这个,与眼前的图纸风马牛不相及。

林然似乎有些困惑,眨了眨眼,点头:“嗯,是的。它的根怕闷湿。”

“那如果,”林焓裕的指尖,缓缓从图纸上那行关于“循环泵”和“蒸发损耗”的红字上划过,目光却牢牢锁着林然,“如果有一个水池,需要维持一定的水量,但水会不断蒸发,又需要不断循环防止死水。加多少水,开多大的泵,才刚好够用,又不会……浪费,或者,让池底淤积?”

他用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比喻。但林然瞬间就听懂了。他问的不是佛甲草,也不是花园水池。他问的是“星耀湾”庞大水景系统的能耗与补水平衡,是项目运营成本控制中一个看似微小、却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节点。

瀚海的方案或许在宏观生态理念上占优,但林焓裕敏锐地抓住了对方可能忽略的、长期运营中的“隐性损耗”。他需要精确的数据和模型来支撑这个攻击点,但这需要时间,而时间,正是他现在最缺的。

林然站在那里,暖黄的灯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微微偏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关于“水池”的问题。过了几秒,她才轻声开口,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像在分享一个不确定是否正确的发现:

“我养那盆睡莲的时候……也想过类似的问题。水少了,叶子会蔫;水总换,根不适应;泵一直开着,费电,水声也吵。”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林焓裕,眼神清澈见底,“后来我发现,如果在水面放几片浮萍,或者,在水池边种几棵喜湿又能遮点阴的草……好像,蒸发会慢一点点,水也没那么容易脏。虽然还是要添水,但好像……没那么急了。”

浮萍?遮阴的草?

林焓裕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脑中飞速掠过“星耀湾”水景区域的原始设计图。为了凸显开阔感和现代性,水体周围是硬质铺装和简洁的景观构筑物,几乎没有任何能提供遮阴或降低水面风速的植物设计。而“蒸发损耗”的计算模型里,环境风速和日照强度是重要变量……

如果,在关键区域,引入适当的、不影响整体视觉效果的水生或滨水植物群落,形成局部的微气候调节,是否就能在不显著增加循环泵功率的前提下,有效降低蒸发速率,从而优化那个“平衡临界点”?甚至,这些植物群落本身,就可以作为“本土适应性”和“生态功能”的又一佐证?

这个想法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取巧。但在这个被宏观战略和复杂数据淹没的深夜里,从这个一直安静待在角落、摆弄花草的妹妹嘴里,用如此朴素的语言说出来,却像一道细微却清晰的光,劈开了他眼前浓雾的一角。

他看着她。看着她温润的眼眸,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副认真分享“养花心得”的模样。心脏某个角落,似乎被极轻地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涟漪。

不是心动。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感受。是惊讶于她看似懵懂之下可能潜藏的、与他思考频率的某种隐秘共鸣?是疲惫不堪时,骤然发现身边并非全是需要提防或照顾的“麻烦”,而可能存在着一个安静却敏锐的“观察者”甚至“提示者”的错愕与一丝……放松?还是说,仅仅是因为,在这孤军奋战、冰冷沉重的深夜里,有一盏温热的炖品,和一段不着边际、却意外切中要害的闲聊?

他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那惯常冰冷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凝聚。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遥远的风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微妙改变着质地的时间。

最终,林焓裕先移开了目光。他端起那盅已经不再滚烫的冰糖雪梨,喝了一口。温润清甜的口感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浮萍……”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咀嚼着这个词背后的可能性。然后,他看向那碟杏仁酥,拿起一块,却没有吃,只是捏在指尖。

“知道了。”他说,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紧绷的冷硬,似乎消散了些许。“回去睡吧。”

林然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安心的笑意。“嗯,哥哥也早点休息。”她微微颔首,转身,脚步轻盈地离开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林焓裕一个人,和那圈昏黄的灯光。

他放下炖盅,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落在那行红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小小的杏仁酥。

浮萍。遮阴的草。

或许,解决问题的关键,并不总是更强大的泵,更精密的计算。

有时候,只是一片恰到好处的叶子,一根看似柔弱的草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变了局部的“气候”。

而发现这片叶子的人……

他抬起眼,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样子。

深沉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细微的波澜。

棋局仍在深夜继续。

但执棋的人,或许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来自棋盘另一端,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温润而坚定的气息。

那气息,带着冰糖雪梨的清甜,和植物叶片般的、安静却执拗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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