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谢萦如同一具被抽走神魂的精致人偶。
她顺从地服药,机械地用膳,在宫人搀扶下于庭院中行走,眼眸却始终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霾,空洞地望着虚无。
梦魇中那锥心的质问与现实里失去骨肉的剧痛反复撕扯,将她囚禁在无声的冰封世界里。
赵瑾珏看着她这般模样,只觉心如刀绞。
他知道,再多的严惩与补偿,若无法唤醒她内心的生机,一切都将是徒劳。
这日黄昏,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寝殿静守,而是轻轻将她揽起,用厚厚的狐裘将她裹得严实,温声道。
“萦儿,陪朕去个地方。”
谢萦没有反应,任由他抱着,踏上通往宫中最高处——摘星楼的阶梯。
楼高风急,夜幕初垂,星星尚未完全点亮。
赵瑾珏小心地将她安置在铺了软垫的宽大椅中,自身后环住她,用披风为她挡住夜风。
“等着,朕给你看样东西。”
他柔声说完,走到前方早已架好的一面素白幕布后。
片刻后,幕布后方亮起温暖的烛光。
紧接着,灵动的皮影人物跃然“幕”上,伴随着皇帝刻意压低、模仿不同角色的声音,一个简单却充满童趣的小故事开始了。
讲的是一只迷路的小兔子,在萤火虫和星星的指引下,最终找到回家之路的故事。
皮影动作略显笨拙,故事也简单,但那烛光摇曳下生动的影偶,和他那带着几分认真、几分讨好的演绎,却有一种笨拙的真诚。
谢萦空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晃动的光影和熟悉的声音吸引,落在了幕布上。
故事落幕,烛光熄灭。
赵瑾珏从幕后走出,来到她身边,再次指向远方。
此刻,皇城万家灯火已如地上星河,与头顶渐渐璀璨的夜空交相辉映。
“还记得我们出宫那晚吗?”
他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暖意。
“你像个孩子似的,每个摊子都要凑上去看,糖人没吃几口就塞给朕,看到花神游街时,眼睛亮得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他细细描述着那夜她的鲜活、她的欢笑,描绘着市井的喧嚣与烟火气,试图用那些鲜活的记忆,冲刷她此刻心头的死寂。
夜风微凉,却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属于人间的声音。
谢萦静静地听着,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就在这时,在不远处的高公公见时候到了。
刹那间,从摘星楼四周的黑暗中,悠然升起无数点莹绿的光!
它们如同被揉碎的星屑,又像是携着梦境的精灵,轻盈地、无声地在他们周围汇聚、流淌、翩跹起舞。
万千萤火虫织成一条闪烁的光河,将相拥的两人温柔地包裹,柔和的光芒映亮了谢萦苍白却终于有了些许生气的侧脸。
赵瑾珏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股夹杂着酸楚的喜悦。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雕刻的小像,小心翼翼地捧到她眼前。
木像上的女孩笑靥如花,裙裾飞扬,正是荼蘼花下最明媚的时光。
“萦儿。”
他的声音在萤火光晕与星辉下,显得格外低沉而郑重。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嘴笨,不知该如何弥补,只能想到这些……或许在你看来有些幼稚的法子。”
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将木雕放入她掌心,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包裹:
“朕知道,过去的伤疤犹在,失子之痛更是刻骨铭心。朕不敢奢求你立刻放下,但朕想让你知道。”
他目光灼灼,望进她泛起涟漪的眼眸深处。
“在朕心里,你早已是朕想要共度此生、贫富不移、祸福与共的妻。”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与承诺。
“往后的岁月还长,朕答应你,必以性命护你周全,不让你再受风雨。我们会再有孩儿,会看着他们嬉闹成长,会一起在这摘星楼上,看遍每一次星河璀璨,岁月流转……这世间万千风景,朕只愿与你并肩同观。”
萤火流光环绕,星子无声见证。
帝王的誓言褪去了所有的威严与华丽,只剩下最质朴的真心与最沉重的担当。
谢萦低头,看着掌心那承载着过往欢愉的木雕,指尖轻轻颤抖着抚过那熟悉的轮廓。
坚冰深处,传来细微的碎裂声。
她没有言语,只是任由泪水滑落,然后,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将那个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木雕。
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仿佛攥住了一缕微弱却坚韧的光。
她抬起泪眼,望向眼前这个眼眶同样湿润、带着紧张与期盼的男人。
终于,用尽力气般,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夜风拂过,吹动发丝与衣袂,漫天流萤与星辉,共同温柔地包裹着这对在伤痛中试图相互取暖、重新缔结誓言的男女。
翌日,晨光熹微。
谢萦醒来时,眼中虽仍有血丝,但那片死寂的灰霾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后的清明与坚毅。
她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由玉竹为她梳头,开口道。
“玉竹,将我昏迷后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再说一遍。”
玉竹闻言,便条理清晰地将事情一一道来:陛下如何震怒、如何彻查、太医如何验证、谢淑宁如何喊冤被押入慎刑司……
谢萦凝神静听,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梳妆台的边缘。
她忽然转身看向玉竹。
“玉竹,你带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以整理宫殿、清点物品为由,将永安宫上下,所有能进出的人,无论婢女、太监、甚至是近期送过东西的杂役,全部暗中盘查一遍。重点查他们近日与宫外何人接触,身边有无多出或少了的物件,言行有无异常。”
“是,娘娘!”
玉竹神色一凛,立刻领命。
安排妥当后,她站起身。
“兰影。”
“奴婢在。”
一向沉默兰影悄然出现。
“陪我去慎刑司。”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宫要见见谢淑宁。”
慎刑司内,腐败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谢萦走到牢栏边,看到里面的景象—。
谢淑宁奄奄一息地趴在污浊的草堆上,身后杖刑的伤痕狰狞可怖。
而凝冬更是凄惨,浑身鞭痕,双脚脚踝处被利落挑断,瘫在角落,像一只破碎的人偶。
看到谢萦的身影,谢淑宁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气声。
谢萦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对兰影道。
“守好外面。”
凝冬看到谢萦,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力气哭求。
“皇后娘娘……求您信奴婢……娘娘她没有下毒……真的不是我们下的……求您救救她……”
谢萦没有立刻回应凝冬,她的目光落在谢淑宁颤抖的、试图抬起的手上。
那双手,正在艰难地比划着。
凝冬强忍着剧痛,一边哭一边翻译。
“娘娘说……她父亲……是给了她毒……让她找机会……害您……但她……她没有……”
谢萦缓缓蹲下身,平视着谢淑宁泪眼模糊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平静。
“本宫知道。”
这三个字,让谢淑宁的动作猛地一顿,连凝冬的哭声都滞住了。
“本宫知道你没有下那份毒。”
“本宫还知道,你之前所说的都是假的,那个混混根本没见过你又何来的弄哑你。”
谢淑宁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把你父亲,以及他背后之人,让你们隐瞒的事,全部交代出来。”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作为交换,本宫会派人秘密将你母亲接出谢府,安置在安全之处,让她安度余生,绝不受你之事牵连。”
“母亲……”
谢淑宁的手势猛地变得急促,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她在绝望中看到的唯一一丝念想。
凝冬忍着痛翻译,声音带着希望。
“娘娘问……您真的能保住夫人?”
“本宫以亡逝的孩儿起誓,必护你母亲周全。”
她的誓言沉重而坚定。
谢淑宁的眼泪决堤而出,她最后的一丝犹豫和恐惧,在母亲得以保全的承诺下彻底粉碎。
她不再犹豫,双手飞快地比划起来,眼神充满了豁出去的决绝与恨意。
凝冬强打精神,精准地转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
“娘娘说,那晚她去将街上碰到谢少爷的同僚与那混混亲密交谈,告诉老爷。”
“让老爷去调查,谁知到门前,听到老爷与人交谈,只听到虎狩、兵这几个字,便被察觉。”
“老爷用夫人的命威胁,娘娘发誓不会说出去,可老爷不放心。”
“便将娘娘舌头绞了,强迫娘娘吞炭,还让娘娘进宫监视您。”
谢萦静静地听着,眼神越来越冷。
“很好。”
得到想要的东西,谢萦站起身离开了地牢。
只不过地牢多了两具尸体。
回到永安宫时,玉竹迎上来,连忙引着那名告假婢女春分上前。
“娘娘。”
“奴婢查到,赏荷宴当日,负责茶水的春分告假了,顶替她的,是一个叫小菊的三等洒扫婢女。”
谢萦的目光落在春分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然后呢?”
玉竹硬着头皮继续道。
“奴婢立刻去寻小菊,却发现……她已溺毙在后苑的废井里。据验看,死了起码有四五天了。”
死了……四五天……
人已死,线索已断,便让其余人先下去,只留玉竹。
竹快步走到内室博古架旁,机括轻响,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以火漆密封的信函。
“娘娘,这是咱们的人这些时日暗中收集的,关于二老爷贪污受贿,并伪造书信栽赃大老爷通敌叛国的部分罪证。因事关重大,且对方手脚干净,目前所得虽非全部,但已能窥见其心可诛。”
谢萦接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拆开信函,一页页翻看,上面罗列的时间、地点、经手人、赃款流向。
以及几封笔迹模仿得极像、却仍有破绽的“通敌信”副本,字字句句,皆是指向她家族、欲置他们于万劫不复的毒计!
“玉竹。”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异常平静。
“给本宫上妆,粉,扑得厚些,越苍白越好。”
玉竹立刻会意,取来妆粉,小心翼翼地为谢萦敷面,刻意营造出一种失血过多、摇摇欲坠的病弱感。
镜中人,脸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里面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妆毕,谢萦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素雅的宫装,将那叠罪证紧紧攥在手中。
“走,去乾元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