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江宁府的天空阴沉欲雪。运河码头上,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靠岸。船帘掀起,一个穿着青色棉袍、头戴斗笠的少年跃上岸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的随从。
少年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略带风霜的脸——正是女扮男装的林雨诺。自那日决定南下,她以“为太后寻访古画”为由离京,日夜兼程,终于在十日内赶到了江宁。
“公子,客栈已经订好了。”扮作书童的春蝉低声道,“按您的吩咐,在城东的‘悦来客栈’,离知府衙门三条街。”
林雨诺点头,目光扫过码头上繁忙的景象。漕船往来如梭,脚夫扛着货包喊着号子,税吏在抽查货船…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绷感。
江南盐案的风暴,已经波及到这里了。
悦来客栈天字号房内,林雨诺刚卸下伪装,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一个精瘦的中年人闪身而入,正是苏逸尘安排接应的人。
“属下苏三,见过林小姐。”中年人抱拳行礼,“公子吩咐,江南一切人手,悉听小姐调遣。”
“苏先生请起。”林雨诺扶起他,开门见山,“周同知的家眷,现在何处?”
苏三神色凝重:“小姐料得不错,周家人并未被押解进京。他们被秘密关在城西的一处别院,有重兵把守。守军头领姓张,是四皇子门下一位参将的旧部。”
果然!林雨诺心头一沉。赵靖轩果然玩了花样——表面上说周同知已在押解途中,实则将人质控制在手中。这样一来,无论周同知在京城招供什么,都可由看守他的人“代为修正”。
“看守有多少人?”
“明哨十二人,暗哨不知。那别院原是盐商杨百万的私宅,院墙高三丈,内有机关暗道,强攻不易。”苏三顿了顿,“而且…昨日有一批生面孔住进了别院隔壁的院子,看身手都是练家子。”
林雨诺在房中踱步。情况比她想的更糟。赵靖轩不仅控制了周同知家眷,还安排了后手。这趟江南之行,恐怕从一开始就在他算计之中。
“苏先生,我要见一个人。”她停下脚步,“江宁知府,李大人。”
苏三一愣:“小姐,李大人是太子门人,此时见他不妥吧?”
“正因为他是太子门人,才要见他。”林雨诺眼中闪过锐光,“四皇子和赵靖轩在江南布局,太子岂会坐视不管?李大人守在这江宁要地,手中必有筹码。”
当夜,知府衙门后堂。
李知府年约五十,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京城故友之女”的少女,神色莫测。
“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他缓缓开口,语气疏离。
林雨诺不答,却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那是三皇子宇文宸给她的信物。
李知府脸色微变:“这是…”
“李大人应该认得此物。”林雨诺平静道,“三殿下让我转告大人:江南之事,可合不可分。太子与三殿下虽有旧隙,但四殿下若成势,于谁都不利。”
这话说得直白。李知府沉默良久,忽然笑了:“林姑娘好胆识。不错,本官确实知道周同知家眷的下落。不仅知道,本官手中还有他们被胁迫的证据。”
他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一叠信函:“这是看守别院的张将军与其上司的往来书信。其中提到,若周同知在京城翻供,便‘处置’其家眷。”
林雨诺接过书信,快速浏览,心中惊涛骇浪。这些信不仅坐实了赵靖轩胁迫人证,更牵扯出四皇子在江南军中安插的势力网!
“李大人既有此证,为何不早呈报朝廷?”
“时候未到。”李知府收起笑容,“四皇子在江南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单凭这些书信,扳不倒他。本官在等…等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周同知手中,有一本真正的账册。”李知府压低声音,“那上面记录了江南盐商行贿的详细名录,涉及朝中数十位官员。四皇子的人一直在找那本账册,但周同知将它藏在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林雨诺心跳加速。原来如此!赵靖轩控制周同知家眷,不仅是为了胁迫他作伪证,更是要逼他交出真账册!一旦账册到手,他便可按名单要挟百官,那才是真正的滔天权势!
“账册在何处?”她急问。
“周同知入狱前,曾将一本《金刚经》托付给城外寒山寺的住持。”李知府道,“他说,若他有不测,便将经书交给…交给林首辅。”
林雨诺如遭雷击。交给父亲…周同知从一开始就留了后手!他料到会有人对他不利,所以将真账册伪装成经书,托付给方外之人。而他选择父亲,是因为相信父亲的为人?
不,不对。林雨诺猛然惊醒——这是陷阱!若父亲收了那本“经书”,就等于坐实了与周同知的勾结!届时赵靖轩再拿出伪证,父亲百口莫辩!
好毒的计!一石二鸟,既得了真账册,又陷害了林家!
“寒山寺…”林雨诺喃喃道,“我必须去一趟。”
“现在去已经晚了。”李知府摇头,“昨日傍晚,有一批黑衣人闯入寒山寺,打伤住持,抢走了那本《金刚经》。”
完了。林雨诺眼前一黑。赵靖轩先下手为强,真账册已落入他手中!
“不过,”李知府话锋一转,“住持说,那本《金刚经》是假的。”
“什么?”
“真的经书,三日前已被一位香客请走了。”李知府眼中闪过狡黠,“那位香客留下话:若有人来寻经,便告诉他——经在‘将军’手中。”
将军?哪个将军?林雨诺脑中飞速运转。江南的将军不少,可能被周同知信任的…
忽然,她想起一个人——镇守镇江的靖远大将军,韩烈!他是太子的舅舅,也是朝中少数不站队的实权将领。更重要的是,他曾是周同知的救命恩人!
“是韩大将军!”林雨诺脱口而出。
李知府颔首:“姑娘聪慧。韩大将军三日前秘密抵达江宁,现已带着真账册返回镇江大营。四皇子的人虽然拿到了假账册,但很快就会发觉不对。届时…”
届时,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攻打镇江大营!
林雨诺背脊发凉。赵靖轩为了权势,竟敢动军方大营!他疯了!
“李大人,我必须立刻去镇江!”
“来不及了。”李知府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你看。”
林雨诺凑过去,只见街巷中影影绰绰,似有不少人在暗中移动。更远处,知府衙门四周的屋顶上,隐约可见弓弩的反光。
“四皇子的人已经把江宁围了。”李知府沉声道,“他们知道真账册在韩大将军手中,也知道本官必会派人求援。所以…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太子或三皇子的人现身,然后一网打尽。”李知府看着她,“林姑娘,你此刻出城,就是自投罗网。”
屋外传来更鼓声,二更天了。林雨诺跌坐椅上,冷汗浸湿了内衫。她以为自己的行动够隐秘,却还是落入了赵靖轩的算计。那个男人对她太了解了,了解她的性格,了解她的行事方式…
前世夫妻三年,他早已将她看透。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林雨诺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不能慌。赵靖轩再厉害,也不可能算尽一切。他一定有破绽…
“李大人,”她忽然抬头,“四皇子的人围城,是奉了谁的令?”
“自然是四皇子…”
“不,”林雨诺打断他,“四皇子远在京城,江南之事全由赵靖轩主持。调动军队围城,需要兵符或手令。赵靖轩一个五品文官,哪来的权力?”
李知府一怔,随即恍然:“你是说…他伪造了军令?”
“或者,”林雨诺眼中寒光闪烁,“他根本就没调兵,只是在虚张声势!”
她起身走到窗前,仔细观察那些黑影。果然,虽然人数众多,却井然有序,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护卫,而非军队。
“赵靖轩在吓唬我们。”林雨诺冷笑,“他手中兵力有限,真正的精锐都去追韩大将军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些障眼法。”
“可即便如此,我们的人手也不足以突围。”李知府皱眉。
“我们不需要突围。”林雨诺转身,目光灼灼,“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去救周同知的家眷!”
“什么?”
“赵靖轩的主力既然去追韩大将军,看守别院的兵力必然空虚。”林雨诺语速飞快,“而且他料定我们不敢轻举妄动,防守必有疏漏。此时突袭别院,救出人证,便可反将一军!”
李知府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好计!本官这就调集人手…”
“不,”林雨诺摇头,“大人的人一动,赵靖轩立刻就会察觉。此事,需用江湖手段。”
她取出苏逸尘给的那枚印章:“苏家在江南的势力,该动一动了。”
子时三刻,城西别院。
寒风呼啸,院墙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十二名守卫两人一组,在院中巡逻。看似严密,可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们步伐疲惫,眼神涣散——连续数日高度戒备,任谁都撑不住。
墙外暗巷中,林雨诺一身黑衣,与苏三等人潜伏在阴影里。
“小姐,都查清楚了。”苏三低声道,“暗哨有四处,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屋顶。明哨分三班,每班四人。换岗时间在丑时正。”
林雨诺抬头看天,月亮被乌云遮蔽,正是月黑风高时。
“按计划行事。记住,只救人,不恋战。”
丑时将至,换岗的守卫打着哈欠从厢房走出。就在这时,东边屋顶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坠落。
“什么声音?”守卫头领警觉道。
“许是野猫吧…”话音未落,西边也传来异响。
头领脸色一变:“不对劲!你们几个,去看看!”
四名守卫朝东西两边跑去。院中人手顿时减半。趁此机会,林雨诺一挥手,苏三带着两个轻功高手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直扑正屋。
计划顺利。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正屋的门忽然打开,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缓步走出,不是别人,正是赵靖轩!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雨诺,你果然来了。”他轻声道,仿佛在与故人叙旧。
林雨诺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中计了!赵靖轩根本就没离开江宁!他早就算准她会来救人,所以在此守株待兔!
“很惊讶?”赵靖轩缓步走下台阶,“你以为,我还是前世那个被你耍得团团转的赵靖轩?”
他走到院中,灯笼照亮了四周——屋檐上、墙角边、树影中,无数弓弩手现身,箭镞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这一世,我太了解你了。”赵靖轩笑容温柔,眼神却冰冷如毒蛇,“你倔强,不服输,自以为聪明…这些特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雨诺强作镇定:“赵靖轩,你私调军队,囚禁朝廷命官家眷,该当何罪!”
“罪?”赵靖轩大笑,“成王败寇,何罪之有?待我拿到真账册,这江南,这朝堂,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
他忽然收敛笑容,眼中杀机毕露:“至于你…雨诺,前世你欠我的,今生该还了。”
“放箭!”
弓弦声响,箭如飞蝗!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大鹏般从天而降,刀光如练,将射向林雨诺的箭矢尽数斩落!
来人一身玄甲,面覆铁罩,手中长刀在月光下泛着森寒的光。他挡在林雨诺身前,声音低沉如铁:“赵靖轩,你好大的胆子!”
赵靖轩脸色骤变:“韩烈?!你不是在…”
“在镇江?”韩大将军掀开面罩,露出一张刚毅的脸,“本将军若真去了镇江,岂不中了你的调虎离山之计?”
话音未落,院墙外杀声震天!无数官兵如潮水般涌入,将赵靖轩的人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银甲白马,正是三皇子宇文宸!
“赵靖轩伪造军令,私调兵马,图谋不轨!”宇文宸厉声道,“给本王拿下!”
局势瞬间逆转。
赵靖轩面如死灰,却仍强作镇定:“三殿下,下官奉四皇子之命查案,何来伪造军令之说?”
“查案需要囚禁官眷?需要调动弓弩手?”宇文宸冷笑,“赵靖轩,你真当本王是傻子?”
他一挥手,几名亲兵押上一个被捆得结实的人——正是看守别院的张将军。
“此人已招供,是你伪造四皇子手令,命他囚禁周同知家眷,并伺机抢夺账册。”宇文宸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这是你与江南盐商往来的密信,这是你伪造的手令…赵靖轩,你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
赵靖轩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精心布下的局,竟然在最后一刻全盘崩溃!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我明明…”
“你明明算尽了一切?”林雨诺走上前,声音冰冷,“可惜,你算漏了一点——人心。”
她指着被救出的周同知家眷:“你以他们性命相胁,逼周同知作伪证。可你忘了,周同知为何要留下真账册?因为他良心未泯!因为他知道,那本账册关系着江南万千百姓的生计!”
“而你,”林雨诺直视赵靖轩,一字一顿,“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祸国殃民。赵靖轩,这一世,你输得不冤。”
赵靖轩死死盯着她,眼中迸发出疯狂的恨意:“林雨诺!都是你!前世你毁我前程,今生你又…”
“够了。”宇文宸打断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赵靖轩被拖走时,仍回头嘶喊:“林雨诺!我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会…”
声音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风波暂平。宇文宸走到林雨诺面前,神色复杂:“你没事吧?”
林雨诺摇头,看向韩大将军:“多谢将军相救。”
韩烈摆摆手:“要谢就谢三殿下。是他料到赵靖轩会对你下手,让本将军暗中保护。”
林雨诺看向宇文宸,后者微微一笑:“本王说过,县主若想报仇,现在正是时候。”
他压低声音:“赵靖轩这一倒,四皇子在江南的势力土崩瓦解。太子那边…也该有所表示了。”
果然,三日后,京城传来消息——四皇子宇文昊因“御下不严”“纵容门人横行”被皇上申饬,闭门思过一月。其门下官员,或贬或调,树倒猢狲散。
而太子一党趁机反扑,不仅保住了江南的势力,还借机安插了不少自己人。三皇子宇文宸则因“破案有功”“肃清江南吏治”获皇上嘉奖,声势大涨。
朝堂格局,再度洗牌。
腊月二十八,林雨诺启程回京。临行前,宇文宸来送。
“县主此番立下大功,回京后必有封赏。”他递过一个锦盒,“这是周同知那本真账册的抄本,你带回给林大人,或有用处。”
林雨诺接过,轻声道:“殿下此番相助,雨诺铭记在心。”
“不必言谢。”宇文宸望向远处的运河,目光深远,“江南之事了了,可京中的棋局…才刚刚开始。县主,好戏还在后头。”
回京的船上,林雨诺独立船头。寒风凛冽,她却感觉不到冷。
这一局,她赢了。可赢得惊险,赢得后怕。若非韩大将军及时赶到,若非三皇子暗中布局,她早已死在赵靖轩箭下。
那个男人…太可怕了。即使重活一世,她依然不是他的对手。若非借了外力…
林雨诺握紧栏杆,指节泛白。不,她不能永远依赖别人。她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独自面对任何风雨。
远处,京城轮廓渐显。朝阳初升,将运河染成一片金红。
林雨诺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赵靖轩倒了,但四皇子还在,太子还在,前世的仇人们都还在。而她复仇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船行破浪,驶向那权力旋涡的中心。
这一局结束了,下一局,即将开始。而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人后的弱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