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滤过薄云,洒在百家屯刚刚褪去金黄的田垄上。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与禾秆的干香。
往年,此时应是屯里最闲适的光景。
可今年,老榕树下那场大会的余音,催动着百家屯踏上了另一种忙碌的节奏。
田埂边,李老四正带着两个半大的小子,小心翼翼地挖着垄间套种的蔓菁。
那硕大的根茎破土而出,沾着湿润的泥土,显得格外饱满。
“爹,这蔓菁真能当粮?”小儿子好奇地问。
“百草先生说了,这东西顶饿,好存。”李老四抹了把汗,脸上是丰收的喜悦,“快,把好的挑出来,回头送‘忠义仓’去,要换工分哩!”
不仅仅是李老四家,屯里不少人家都依着唐钚洺的指点,在秋收后的田里抢种了蔓菁或芥菜。
这片片青绿取代了往日的荒芜,实实在在的增收,比任何口号都更能安定人心。
后山则成了另一处热闹的所在。
妇孺们挎着篮筐,三五成群。
大家按照唐钚洺那本日渐丰富的《救荒本草》图样,在山林间仔细搜寻。
“峯哥儿,快来看!这藤子是不是你上次说的土茯苓?”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喘着气喊道,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带着细小倒钩的坚韧藤蔓。
唐楠峯闻声快步过去。
他如今往山里跑得比谁都勤。
不仅练武强身,更将辨认、采挖这些能活命的草木视为头等大事。
他蹲下身,顺着藤蔓仔细摸索,又用随身的小药锄小心地拨开土层。
一段坚硬如石的棕褐色块状根茎露了出来。
“是它,没错!”唐楠峯眼中闪过确认的光。
随即,他抬头对围过来的几个半大少年认真讲解起来:
“挖这个有讲究。不能硬拽,会断在里面。得顺着藤,看清走向,把周围的土都清开,再用巧劲把它整个撬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着如何下锄。
“挖出来之后呢?这硬邦邦的怎么吃?”另一个少年好奇地问。
“回去要刮去这层硬皮,切片,反复浸洗去掉涩味,然后晒干。”唐楠峯耐心解释。“等干透了,就能磨成粉。”
他顺带提了一嘴,如何烹饪:“这土茯苓粉,可以和菽米、粟米混在一起做饼子,或者直接煮糊,最能顶饱,而且还能祛湿气。”
另一片林间空地上,几个少女则蹲在地上,用短锄小心翼翼地挖着另一种植物。
“周小花,你看这个蕨根挖得对不对?”一个圆脸少女问道。
“对,就找这种紫黑色的根,越粗壮越好。”周小花耐心指导着,“峯哥说,拿回去得捶烂了、洗出粉来。虽然费工费火,但出来的蕨根粉是好东西,滑溜溜的,煮汤烙饼都行。”
每一次成功的辨认与采集,都像是为抗灾多添了一块小小的筹码。
因预言产生的担忧,被这种发现的喜悦和新奇暂时冲淡。
屯子中心,那几间被选中的旧谷仓已然模样大变。
石基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土墙用新夯的黄土仔细填补了裂缝。
房梁用粗壮的新木进行了加固,屋顶重新铺设了厚实的茅草以防雨雪。
仓门口,一块新刨光的木牌刚刚挂上。
上面是唐钚洺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忠义仓”。
谷仓前,排起了络绎不绝的队伍。
屯民们或用扁担挑着,或用独轮车推着,将自家盈余的粮食、晒干的菜蔬送来。
开仓收粮前,江展用最直白的话定了性:“这‘忠义仓’是咱百家屯最后的保命粮。谁家出力多,出物多,工分就高。往后真到要用的时候,分得就多。都别想躺着吃白食!”
接着,他站在仓门前,亲自核验。
这位老农出身的屯长,会抓起一把粟米,感受其干燥程度,或是掰开一块薯干,检查有无霉变。
“张伍家,菽两石,粟一石。品相尚可,记乙等六分。”他高声唱喏。
“张叔,你家人口多,还能拿出这么些存粮,实在是对屯里倾囊相助。”一旁的唐钚洺温声补充。
随即,他话锋微转,勾勒出未来的图景,“这工分,不仅能在‘忠义仓’兑换粮食物资,便是将来需要用到麻布、火石、药材等紧缺物件,也会依此分配,必能派上大用场。”
被点到名的汉子憨厚地笑笑,搓了搓手:“都是为了咱屯子,应该的,应该的。”
旁边负责记录的花思娣,则低头在一本厚厚的账册上利落地记下。
她如今是“忠义仓”的账房先生,眉宇间多了份过去不曾有的专注与神采。
队伍缓缓前行,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虽然大多屯民脸上都带着实诚的笑容,但偶尔也有窃窃私语之声,在暗暗比较谁家工分高,谁家出力少。
轮到马大娘时,她献宝似的捧出一大筐晒得干透的野菜干:“屯长,您瞧瞧,这蕨菜、马齿苋,一点霉斑没有!”
江展仔细翻看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马大娘家,野菜干二十五斤。品相上乘,记乙等五分!”
“哎呀,马大娘。你这绝活儿得教教大家伙儿。”旁边的年轻媳妇打趣道。
马大娘脸上笑开了花,嗓门洪亮地回应:“放心,回头我手把手教你们晒这菜干的诀窍!”
这时,由花招娣和谢老三带领的狩猎队伍凯旋归来。
青壮们抬着的猎物堆积如山。
有若干山鸡野兔,甚至还有一头不小的野猪。
引来围观屯民的一阵欢呼。
一些妇人立刻迎上去,帮着花招娣一起处理猎物。剥皮、放血、分割,动作麻利。
谢老三则带着其他青壮,将验收合格的粮食一袋袋扛进仓内,按照种类分区堆放整齐。
每放好一批,唐钚洺便在对应的麻袋上挂好写有捐献者姓名与数量的木牌。
沉甸甸的麻袋摞起,渐渐显出了规模。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混杂的醇厚气息。
这就是靠集体力量筑建出的根基吗?蚂蚁搬家,集腋成裘啊……
唐熹洲蹲在谷仓角落的沙地旁,内心感慨万千。
看着原本空荡的谷仓被一点点填满,一种混杂着震撼、自豪与安全感的情感在她胸中涌动。
收回目光,她再次聚焦于手下的沙盘和摊开的《千字文》。
不能说话,至少,得先能“写”出人话!
她给自己打完气,继续攥着细小的树枝,更加认真地在铺平的沙土上划拉着歪歪扭扭的繁体字。
父亲在为整个屯子的存亡运筹帷幄。
屯里每个人在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挥洒汗水。
她这个带着上帝视角的时空穿越者,又怎能甘于只做一个被保护的旁观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