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韩家沟的天还灰蒙蒙的,村子已经醒了。
鸡叫了一遍又一遍,远处传来拖拉机发动前惯常的“突突”声,知青点的院子里,人声也渐渐多起来。
有人端着脸盆去井边打水,有人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哈欠:“哎呀,这床板真硬,腰都快断了。”
西屋门口,几床被子被扯下来,叠得歪歪扭扭,靠在墙边。
只有那间小隔间的门还紧紧关着。
等院子里吵吵嚷嚷得差不多了,门“嗒”地一声,从里头被人拧开。
商曼站在门口,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额角几缕碎发贴在鬓边,脸还是那张漂亮得扎眼的脸。
她昨晚睡得不好。
被子虽然晒过,但那股旧棉花味还是不太散,枕头也硌得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却不是床硬、屋潮这些琐碎,而是一遍一遍回放——
村口那句“别挡路”。
杂物房那一眼皱眉的厌烦。
还有梦里那个同名男人的冷脸。
这些碎片缠在一起,让她胸口闷得难受。
她一早就醒了,本来想着把东西收拾好,至少把自己的小隔间整理得像个人住的地方。
可一推门,她就意识到——还有最后一件“大件”,留在院子外头。
昨天下车时,带队的把行李一股脑卸在知青点门口,有的被人扛进来了,有的随手往院里一堆。
她那只箱子,就被丢在门外墙根。
是从城里带来的旧木箱,外面刷过一层亮漆,边角包着金属片,沉甸甸的。
她站在门槛上,打量了一圈院子。
孙跃亭早起就不见了,不知道是去大队部还是去找谁说话。
几个男知青正围在水龙头边洗脸,互相挤着玩闹。
两个女知青蹲在地上洗衣服,脸盆里泡着褪色的衣裳。
她抱了抱胳膊,朝外走。
一出门,就看见自己那只箱子安静地躺在墙根,像一块被忘在这里的城里东西。
箱子表面有点刮痕,是昨天颠簸路上磕出来的。
商曼眼皮一跳,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一点。
她最受不了这种感觉:自己的东西被随手扔在某个角落,无人理会——仿佛她这个人,也可以被这么处理。
她走过去,伸手去提箱子。
箱子的把手是金属的,早被晒得发烫。
她两只手抓住,试图一用力。
——纹丝不动。
箱子太沉。
她用了几天火车颠出来的怒气,还是只能把箱子挪开了一小寸。
额角很快渗出细汗。
院子里有人偷眼看她,脸上表情复杂。
有人憋笑。
“哎,那箱子看着就沉。”
“她穿这鞋能搬得动才怪。”
“你去帮啊。”
“我?我还得等队长来安排活呢。”
“再说了,人家是商家的千金,咱去帮,哪天她不高兴翻脸,说不定还能反咬一口。”
几句低声嘀咕在空气里绕来绕去。
商曼听得清清楚楚,指节却只是越攥越紧。
她不喜欢求别人。
从小到大帮她提东西的人多的是,她只是习惯随手一指,就有人上来。
她当然可以叫人帮忙。
但——这种地方,这些人。
她根本不屑开口。
她又试着提了两次,胳膊都麻了。
箱子挪了不到半个鞋长,土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印。
她站直了,胸口起伏。
脸色不太好看。
正僵在那儿,院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声。
伴着一声驴叫,一辆小架子车从村道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
车上堆满了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饲料袋,麻袋绳勒得紧紧的。
牵车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在车旁边走的那个人——
脚步很稳,肩膀宽,手里还提着一只空铁桶。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衣,袖子仍旧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皮肤被晒得偏褐,骨节分明。
脚上是磨得起毛的解放鞋,鞋底沾着泥。
韩川。
昨天杂物房门口的那个人。
也是梦里名字反复缠着她的那个人。
他侧着身跟架子车一起走,偶尔伸手扶一扶那捆快要晃下来的麻袋。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劳作场景,却因为他那股稳劲儿,看着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他走到知青点门口时,恰好与蹲在墙边那只孤零零的木箱子对了个正面。
目光顺着箱子边缘抬了一点。
落在旁边站着的人身上。
姑娘脸色不那么好看,唇抿得紧紧的,眼尾似乎因为用力和烦躁而有一点薄红,像一片被风吹过的桃花瓣。
她手还搭在箱子把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大概刚才试图抬箱子,被箱子给“羞辱”了。
韩川收回视线。
面无表情。
肩膀微微一动,继续往前。
他没打算停。
也没打算帮。
这不是他该管的事。
搬箱子这种活——要么自己有本事搬,要么就开口叫人帮。
她显然不愿叫。
那就别怪东西重。
他下意识要抬脚往前跨,身边那小子已经把架子车往前“吱呀”一推。
就在这时——
“喂。”
一声不算高,却清晰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带着一点被压了又压的火气。
“你。”
韩川脚步一顿。
声音不大,但知青点门口这块地方太安静,这一声在空气里像打了个回音,所有在院子附近的人都不约而同停了动作,往这边看。
院里刷牙的停下了,洗衣服的抬头了,院角落里晒袜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连那头本来慢悠悠啃草的驴子都抬了抬头,耳朵动了动。
“你。”
商曼再次开口,眼神直接钉在韩川背上。
“过来。”
两个字,不客气,习惯性命令式。
她的语气本能就是这种——她习惯了说一句话,就有人过来。
哪怕是在这个破地方,她也没觉得自己开口会落空。
——只是被拖了一点耐心。
刚才那几次搬箱子没成功,已经把她火气烧得七七八八,这会儿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看起来力气足的人,嘴巴比脑子快一步。
她没喊“同志”,没喊“麻烦你”,而是下意识就喊了:“你,过来。”
韩川站在车旁,侧身,单手扶着麻袋。
他听见了。
背后的院子里,有一瞬间安静。
那种安静,不是没人说话,而是所有人都憋着气等待。
等什么?
等他回头。
等他看她一眼。
等他露出一点“被叫到”的惊讶,或者不耐烦。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排练好了一出戏:
——城里娇小姐指挥乡下劳力。
——乡下劳力粗声粗气顶一句:“你自己不会搬?”
——两个人当场吵起来。
好看。
可惜,这出戏没有按照他们想的那样演下去。
韩川只是稍稍低了低眼,确认麻袋没要滚下来。
然后,淡淡地吐出一句:“我忙。”
声音平平的,不重不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说完,他连头都没回,抬脚,继续往前。
脚步没有半分犹豫。
就像身后的人、身后的声音,跟他没关系。
就像她的“你,过来”,只不过是风吹过耳边的一阵噪音。
“……”
周围安静了一瞬。
空气像被谁按了暂停。
然后——
有一只牙刷“咣当”掉在脸盆里,溅起一点水花。
有人没憋住,发出一声被硬生生咳死在喉咙里的笑:“咳——”
院子里几道视线齐刷刷地看向商曼。
那里面有幸灾乐祸,有无措,也有点不可思议的兴奋:
——他竟然敢不理她。
商曼愣了半秒,是被这种态度震的。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遇到过敢顶她嘴的。
有同龄的小孩,有看她不顺眼的长辈,有那些背地里说她“骄纵”的人。
他们会当面和她吵,会在饭桌上用针尖一样的眼神扎她,会拿“懂事”“听话”压她。
但从没有人——这样。
“他……”
她的呼吸陡然重了一下。
胸口那团火被这一桶冷水泼得“哗”地一声炸开。不是被浇灭,而是被逼得往更高处蹿。
“这个穷小子是聋吗?!”
她声音尖了一个度,眼尾红得发亮,指尖在箱子把手上攥得隐隐发痛。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有人皱眉,有人张了张嘴又闭上。
“商同志——”孙跃亭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可能早就在院子角落里观望,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冲过来打圆场,“哎呀,你别生气,他……他今天真的忙,队里催着把饲料送过去呢,耽误不得。”
“我叫他搬个箱子。”
“这不是……”
“我叫他搬个箱子,他说他忙?”
她眼神冷得吓人,直直盯着孙跃亭。
“忙到连头都不会抬?忙到听不见?”
孙跃亭被看得一阵心虚。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小子太不会看脸色。
“那什么……韩川他就是这脾气,他对谁都这样,”孙跃亭陪笑,“你刚来,跟他不熟,他不爱搭理人……”
“我让他来,他不来?”商曼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置信,“他当自己谁?”
孙跃亭只好继续小声安慰:“哎呀哎呀,你别往心里去。咱们都是来插队落户的,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这个人,嘴上不说,干活还是挺实在的……”
“实在?”
商曼笑了。
那笑意漂亮,却带着明显的凉意。
“实在的人,连搬个箱子的力气都舍不得借给别人?”
她的自尊心被踩得“咯吱”直响。
不是因为箱子有多重,也不是非逼着他帮,而是那种被无视的感觉。
好像她的存在,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好像她喊他,是她自作多情。
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一种荒唐的感觉——
在梦里,将来某个时间,这个人会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她往泥里掉。
现实里,他却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懒得。
梦与现实的落差,刺得她眼睛发酸。
“商同志,别生气,别生气……”院里有个女知青探头出来,明面上是在劝,语气里却带着一点隐约的“看热闹”的兴奋,“箱子重,等一会儿男同志闲下来,我让他们帮你搬。”
“我不用他们帮。”
商曼冷冷道。
“我叫谁,谁就该来。”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有人皱眉:
“她当这里还是她家?”
“谁欠她的?一句话就得过去?”
“就说她娇气吧。”
这些话不敢大声说,只在角落里窸窸窣窣。
可在这样的院子里,再小的声音也传不远。
商曼耳朵一点不背。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却一点没变。
只是指尖慢慢松开了箱子把手。
她忽然笑了一下。
笑得很淡,但眼睛里一点笑意没有。
“算了。”她说。
她转身回屋,进门前又顿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门外那条泥路。
韩川已经走远了。
只剩下那辆架子车的轮印,在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盯着那些车辙线看了几秒。
然后收回视线,关门进屋。
“砰——”
小隔间的门被她推得不轻,门框都跟着晃了一晃。
屋里安静下来。
外头的议论声、脚步声、饭盆碰撞的声音,都被挡在木门外。
她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用力的酸麻。
她缓缓抬手,按在心口,那里跳得有点快。
是被气的。
也是被那种“被无视”的刺感弄乱的。
她从来都明白一件事——
有人骂你,是你在他心里占了位置。
有人跟你吵,是他把你当成一个可以对着说话的人。
可有人,连看都不看,连吵都不屑吵,转身就走掉。
那才是真正在告诉你:你不重要。
“好啊。”
她在心里慢慢地说。
——你忙。
——你把我当麻烦,当空气,当不重要的人。
那我也让你忙个够。
忙到有一天,你想不看我都不行。
她抬头,看向窗户那一小截被报纸挡住的天。
光线透过纸缝洒进来,落在桌上的搪瓷缸上,映出几个字——“天天向上”。
“你向上,我向下。咱俩总有一天,会撞个正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