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五车间时,陈平安已经在磨工班门口等着了。他手里捧着那个经过热处理的套筒工件,像捧着易碎的珍宝。
磨工班长老李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脸上总挂着笑,但眼睛很毒。他接过套筒,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表面。
“热处理做得不错,变形量不大。”老李把套筒夹在精密外圆磨床的卡盘上,“不过小陈,你这工件壁厚太薄,磨削时容易颤。一颤,精度就没了。”
“李师傅,有什么办法吗?”陈平安虚心请教。
“得慢,得非常慢。”老李调整着磨床参数,“砂轮转速降下来,进给量减到最小,冷却液要充足。最关键的是,”他看了陈平安一眼,“得有人一直盯着,随时调整。”
“我陪您一起干。”
“行。”老李点点头,“那开始吧。”
磨床启动,砂轮旋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老李操作很稳,手柄只转动微小的角度。砂轮接触工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切下极薄的金属层。
陈平安在旁边盯着千分表。表针缓慢移动,0.001毫米、0.002毫米……每磨削一丝,他都要记录数据,观察表面质量。
磨削到一半时,问题出现了。
千分表指针开始轻微抖动——工件在颤。虽然幅度很小,只有0.003毫米左右,但足以影响最终精度。
“停!”老李果断停机,“得调整支撑。”
他松开卡盘,重新调整工件夹持位置,在薄壁处增加了辅助支撑。这是个精细活,多一分力工件变形,少一分力支撑不住。
调整了将近半小时,重新开始磨削。这次好多了,千分表指针稳定移动。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磨削到壁厚1.55毫米时,表面出现了细微的振纹——像水波纹一样细密的纹路。这是磨削振动留下的痕迹,虽然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但会影响零件的使用性能。
“砂轮该修整了。”老李皱起眉头,“但这批活急,换砂轮得半天。”
“能不能手工修整?”陈平安问。
“你会?”老李有些意外。
“跟赵师傅学过一点。”陈平安实话实说。赵德柱教过他砂轮修整的基本手法,虽然不精通,但应急应该可以。
老李想了想:“行,你试试。记住,动作要轻,要匀。”
金刚石修整笔很重。陈平安握紧笔杆,深吸一口气,开始修整砂轮。笔尖接触旋转的砂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火花四溅。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稳。赵德柱的教导在脑海中回响:“修整砂轮,心要静,手要稳。就像写字,一笔一划,不能急……”
一圈,两圈,三圈……砂轮表面逐渐变得平整锋利。
修整完成,重新开始磨削。这次效果明显改善,振纹消失了,表面光洁如镜。
老李看着陈平安,眼中露出赞许:“小子,可以。赵德柱没白教你。”
磨削继续进行。到上午十点多,外圆磨削完成,尺寸精度达到0.005毫米,圆度0.003毫米,完全符合图纸要求。
接下来是内孔磨削,难度更大。薄壁套筒在磨内孔时,更容易变形颤振。
老李换上了更小的砂轮,转速调得更低。这次他让陈平安操作:“你来,我看着。”
陈平安没有推辞。他站到操作位,握住手柄。手心有些出汗,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砂轮进入内孔,开始磨削。陈平安全神贯注,眼睛盯着千分表,手上微调进给。他能感觉到工件传来的细微振动,通过手柄传到手上,再传到心里。
稳住,一定要稳住。
内孔磨削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当最后一刀完成时,陈平安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测量结果让人振奋:内孔尺寸精度0.008毫米,与外圆的同心度0.01毫米——完全达到设计要求!
“成了。”老李拍拍陈平安肩膀,“你小子,能成大事。”
陈平安长出一口气,看着手中这个光洁精密的套筒,心里涌起一股成就感。这是他从设计到试制全程参与的第一个复杂零件,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
但喜悦很快被现实冲淡。周志远匆匆来到磨工班,脸色凝重。
“小陈,设备科又发函了。”他把一份文件递给陈平安,“这次是针对工艺辅助模块的,说旋转支架在热处理炉内使用‘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要求项目暂停,重新进行安全评估。”
函件措辞严厉,列举了七八条“可能的风险”:旋转机构卡死导致工件掉落、电机过热引发火灾、绝缘失效导致漏电……每一条都说得煞有介事。
“刘光天的手笔。”陈平安一眼看穿,“但他这次学聪明了,全从安全角度切入,让人难以反驳。”
“王工很生气,正在跟李副厂长汇报。”周志远压低声音,“但刘光天动作很快,这函件已经抄送各车间了。现在好几个车间主任都打电话来问,担心安全问题。”
这是釜底抽薪。如果各车间因为安全顾虑拒绝试用工装,项目就真的黄了。
“我们得反击。”陈平安冷静地说,“他不是提安全吗?我们就做一份最详细的安全设计报告,把他提到的每一条风险都分析透彻,给出解决方案。”
“时间呢?做这种报告至少要一周。”
“我加班,三天完成。”陈平安说,“但需要技术科支持,特别是电气安全方面的知识。”
“我去协调。”周志远点头,“王工那边也会支持。”
中午食堂,于海棠端着饭盒找到陈平安时,他正一边吃饭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安全报告的提纲。
“听说设备科又找麻烦了?”于海棠在他对面坐下。
陈平安点点头,把函件内容简单说了。
“刘光天这是铁了心要整你。”于海棠皱眉,“不过平安,他提的安全问题,虽然动机不纯,但有些确实存在。热处理炉内高温环境,旋转支架万一出故障,很危险。”
“我知道。”陈平安放下筷子,“所以我准备做一份全面的安全设计报告。旋转支架要用耐高温电机,加双重热保护;传动部分要设计机械防卡死装置;电气部分要增加漏电保护;还要设计紧急停机按钮……”
他一口气说了七八条安全措施。于海棠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你想得很周全啊。要是真能把这些都做到,刘光天就没话说了。”
“但时间紧。”陈平安说,“三天要完成报告,还要修改设计。”
“我能帮你什么?”于海棠问。
陈平安想了想:“广播站有没有安全宣传的资料?关于热处理车间安全操作规程的?”
“有!厂里去年搞过安全月活动,我那里有全套资料。”于海棠说,“下班后我给你送过去。”
“谢谢于姐。”
“客气啥。”于海棠顿了顿,“周末舞会……你还去吗?”
陈平安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他看看手头的活,苦笑:“可能……去不了了。报告要紧。”
于海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理解地点点头:“工作重要。舞会以后还有机会。”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于海棠笑起来,“等你忙完这阵子,咱们单独去公园走走,比舞会有意思多了。”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陈平安心里一动。他看着于海棠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下午,陈平安把自己关在技术科,开始撰写安全设计报告。周志远找来了电气工程师老吴,一起研究旋转支架的电气安全设计。
老吴是厂里的老电工,经验丰富。他看了陈平安的设计草图,提了几个关键建议:“电机要用全封闭的,防止炉内粉尘进入。接线盒要设计在炉外,用高温电缆连接。控制电路要加温度传感器,超过设定温度自动停机。”
陈——记下。这些细节,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写到傍晚时,于海棠送来了安全宣传资料。厚厚一摞,有操作规程、事故案例、安全标准……非常全面。
“这些应该有帮助。”于海棠把资料放在桌上,“对了,我妈让我给你带了晚饭。”
她拿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饺子,还温热。
“这太麻烦阿姨了……”
“不麻烦,包多了。”于海棠摆摆手,“你快吃,吃完继续干活。我不打扰你了。”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平安,别熬太晚。身体要紧。”
“我知道,谢谢。”
于海棠走了。陈平安打开饭盒,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皮薄馅大,香味扑鼻。他忽然觉得,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自己好像不那么孤单了。
吃完饺子,他继续工作。安全报告要分几个部分:风险识别、风险分析、安全措施、应急预案。每个部分都要有数据支撑,有理论依据。
他写得很快,中级钳工技能包里的知识,加上这些天学的安全规范,在脑海中融会贯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行行工整的字迹铺满纸页。
晚上九点多,王工来了技术科。他看了陈平安已经完成的部分,点点头:“写得不错,专业,扎实。明天我让安全科的人也看看,提提意见。”
“王工,刘光天那边……”
“李副厂长今天找他谈话了。”王工说,“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技术争论可以,但不能影响生产,不能无中生有。刘光天表面上服软了,但暗地里……你还是要小心。”
“我明白。”
王工走后,陈平安继续工作。到深夜时,安全报告完成了大半。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和手腕,看向窗外。
厂区一片漆黑,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远处的铁轨上,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汽笛声在夜空中回荡。
这个时代,这个工厂,这个项目……一切都不容易。但每一步,都在向前。
他想起白天磨削套筒时的专注,想起老李那句“能成大事”,想起于海棠送饺子时的眼神……这些细碎的瞬间,汇聚成一股力量。
继续工作。当最后一段文字写完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报告完成了,三十多页,图文并茂,数据详实。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走出办公楼时,寒风吹来,让他打了个激灵。但心里是热的。
回到四合院,院里一片寂静。他轻手轻脚打开门,点上煤油灯,发现桌上又放着一碗面——还是秦淮茹留的。
面条已经糊了,但他还是热了热,慢慢吃完。在这个寒冷的深夜,这碗面格外温暖。
躺到床上时,他累得几乎立刻睡着。但大脑还在转动,明天要修改旋转支架的设计,要跟安全科沟通,要准备向各车间汇报……
一件件,千头万绪。
但不怕。
因为路,越走越宽了。
窗外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户纸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陈平安睡着了。
嘴角,带着一丝疲惫但满足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