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黑山范围,地势逐渐平缓,但依旧荒凉。深秋的荒野上,枯草连天,偶尔能看到几棵叶子掉光的歪脖子树,在风中瑟瑟发抖。天空灰蒙蒙的,阳光吝啬地穿透云层,洒下冰冷的光。
陈宵和阿秀一前一后走在一条被车轮和脚步压出的土路上。阿秀裹着那块深灰色的破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偶尔转动、观察四周的琥珀色眼睛。她步伐轻快,几乎不发出声音,与陈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形成对比。
两人很少交谈。陈宵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保持着必要的警惕。阿秀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是偶尔会停下,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风中的什么信息,然后调整前进的方向。
走了大半天,日头偏西。陈宵的水已经喝完,干粮也所剩无几。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前方无尽的原野,心里有些发愁。按照阿秀的说法,到浑河还要走一天,今晚必须找到地方过夜和补充饮水。
“前面,”阿秀忽然开口,声音透过破布有些闷,“好像有个村子。”
陈宵精神一振,极目远眺。果然,在土路尽头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到一些低矮房屋的轮廓,稀稀拉拉的,规模似乎不大。
有村子就好!至少能讨点水,也许还能借宿一晚。
两人加快脚步。越靠近,越觉得这村子不对劲。太安静了。下午时分,按理说应该有炊烟,有狗叫,有人声。可这个村子,死气沉沉,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连鸟雀似乎都避开了这里。
村口立着一棵半枯的老槐树,树干上同样系着些褪色的布条,在风中无力飘荡。树干上还用白灰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圆圈,里面有个叉。这标记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土路穿村而过,两旁是几十栋土坯或砖石垒成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门窗紧闭。有些房屋的墙壁已经坍塌,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枯叶和垃圾被风吹得打着旋儿。
一股淡淡的、像是东西放久了的霉味和尘土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村子……没人了?”陈宵心里打鼓,放慢了脚步。
阿秀也停下了,微微眯起眼睛,四处打量,鼻子轻轻抽动了几下。“有‘人’。”她低声说,语气有些异样,“但不多,而且……味道不对。”
味道不对?陈宵更紧张了。他想起了之前那个荒村夜晚的遭遇。难道这里也……
“还要进去吗?”陈宵问。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恐怖。
阿秀沉吟了一下:“我们需要水和过夜的地方。这附近没有别的村落了。小心点,跟紧我,别乱看,别乱碰东西,尤其别碰人家门口的东西。”
陈宵点点头,握紧了袖中的五帝钱。阿秀走在前头,他紧紧跟上。
村子里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陈宵能感觉到,道路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似乎有目光透出来,冰冷地落在他们身上。但他不敢去看,只是低着头,盯着阿秀的脚跟。
走了几十米,阿秀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这户人家的房子看起来比别家稍好一些,至少门窗完整,墙也还算齐整。门口打扫得还算干净,没有堆放杂物。但门板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黄符纸,纸上的朱砂符文已经模糊不清。
阿秀盯着那张符纸看了几秒,然后上前,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有人吗?过路的,想讨碗水喝,借个地方歇歇脚。”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了进去。
里面一片死寂。
阿秀又敲了敲,重复了一遍。
这次,过了好一会儿,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走近。然后,门闩被慢慢抽开的声音响起。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里警惕地向外张望。那是一个老妇人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戒备。
“你……你们是谁?”老妇人的声音嘶哑颤抖。
“大娘,我们是过路的,走到这儿天晚了,想讨点水,能不能……让我们在您家屋檐下歇一晚?”阿秀的声音放得更加柔和,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本地口音的腔调。
老妇人没有立刻回答,那只眼睛在阿秀和陈宵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看到陈宵这个陌生年轻男人时,戒备之色更浓。但当她的目光扫过阿秀那裹着破布的脸和露出的眼睛时,似乎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惑和……犹豫?
“就你们俩?”老妇人问。
“就我们俩,夫妻,回娘家走错了路。”阿秀面不改色地说着谎,手还很自然地轻轻搭在了陈宵的胳膊上。
陈宵身体一僵,没敢动。
老妇人又迟疑了片刻,终于,门缝开大了一些,露出她干瘦佝偻的身影。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裳,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皱纹深深刻着愁苦。“进来吧……快点。”她侧身让开,语气急促,还紧张地看了看街道两头。
陈宵和阿秀迅速闪身进门。老妇人立刻将门关上,闩好,还用力推了推,仿佛外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屋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些许天光。空气里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还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和一丝……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腥气。屋子很小,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桌子,两把旧椅子,一个土炕,炕上堆着破旧的被褥。
“坐吧。”老妇人指了指椅子,自己则挪到炕沿坐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骨节发白。她低着头,不敢看两人,身体微微发抖。
“谢谢大娘。”阿秀拉着陈宵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摘下了头上的破布,露出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只是此刻,她刻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柔弱无害,甚至带着点旅途的疲惫。
老妇人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阿秀一眼,当看清她的面容时,瞳孔似乎缩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从墙角一个瓦罐里舀了两碗浑浊的凉水,放在桌上,又摸出两个黑乎乎的杂粮窝头。
“家里……没啥好东西,将就吃点吧。”老妇人的声音依旧颤抖。
“这就很好了,谢谢大娘。”陈宵连忙道谢,他是真渴了,端起碗小心地喝了一口。水有股土腥味,但还能忍受。窝头硬得像石头,他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
阿秀没动水和窝头,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屋子,最后落在了老妇人身上。
“大娘,”阿秀轻声开口,“这村子……怎么这么安静?好像没几户人住了?”
老妇人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走……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或者……不敢走的……”
“发生了什么事?”陈宵忍不住问。
老妇人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祸事……天大的祸事!从去年冬天开始,村里就……就不太平了。先是牲口莫名其妙地死,然后……然后是人!”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晚上睡觉还好好的,早上就……就没了!有的躺在炕上,浑身干瘪,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有的……连尸首都找不到!只在炕上留下一滩黑水!吓人啊!报官?官老爷来了看了两眼,说是什么瘟病,烧了几间房子就走了!可我们知道,不是病!是……是脏东西!”
老妇人越说越激动,浑身发抖:“祠堂供了上百年的保家仙牌位,去年莫名其妙裂了!请来的师傅都说没救了,这村子被‘瘟神’或者‘饿鬼’盯上了,让能跑的都赶紧跑!年轻力壮的都跑了,剩下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跑不动,也没地方去,只能在这儿等死啊!”
她呜呜地哭起来,满是绝望。
陈宵听得心里发毛。又是这种诡异的事情!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怎么到处都不太平?
阿秀沉默地听着,等老妇人哭声稍歇,才缓缓问道:“出事的人家,有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或者,第一个出事的是谁家?”
老妇人擦了擦眼泪,抽噎着说:“第一个……是村西头的刘老四家。刘老四是个光棍,喜欢捣鼓些乱七八糟的,去年秋天从外面回来,说是在山里捡到了宝贝,神神叨叨的。没多久,他就……就没了。然后怪事就从他家那边开始,一家一家传过来……”
山里捡到的宝贝?陈宵和阿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刘老四家现在还有人吗?或者,东西还在吗?”阿秀问。
“没了,早就没人了。房子也空了,邪性得很,我们都不敢靠近。”老妇人连连摇头,脸上恐惧更甚,“你们……你们打听这个干什么?你们不会是……也是冲着那‘宝贝’来的吧?”她忽然警惕起来,看着两人的眼神又变了。
“不是,大娘你别误会。”阿秀连忙安抚,“我们就是好奇问问。这地方这么凶,您一个人住,晚上不怕吗?”
老妇人叹了口气,指了指门板上那张褪色的黄符:“怕有啥用?这是最后一点家底,请了个过路的先生画的,说是能顶一阵……唉,能顶多久是多久吧。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天好活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认命的悲凉。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是瓦片被踩动的轻微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房顶跑过去了。
老妇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炕沿滑下来,惊恐地望向屋顶。
阿秀也抬起头,琥珀色的竖瞳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收缩,她侧耳倾听片刻,眉头轻轻蹙起。
“大娘,”阿秀站起身,“今晚我们就在您家借住,顺便……帮您守一夜。您放心去炕上歇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也别出声。”
老妇人将信将疑地看着阿秀,又看看陈宵。陈宵也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没底,但看阿秀的神色,似乎她有什么打算。
“那……那怎么好意思……”老妇人嗫嚅着。
“就当是谢谢您的水和窝头。”阿秀语气坚定。
最终,老妇人半推半就地同意了,自己挪到炕最里面,用被子蒙住了头,瑟瑟发抖。
阿秀示意陈宵将桌子搬到门后抵住,自己则走到那扇小窗户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陈宵之前没见过的、像是某种动物牙齿磨成的小片,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她用指尖在那小片上轻轻一抹,然后将其按在了窗户的木框上。
那牙齿小片接触到木头,竟然微微嵌了进去,仿佛原本就长在那里。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腥臊气(不同于屋内的草药和老人味)从阿秀身上散发出来,瞬间弥漫在门口和窗户附近,又很快收敛。
陈宵知道,这大概是阿秀的某种手段,用来预警或者驱赶低级的邪祟。
做完这些,阿秀走回来,在陈宵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闭上了眼睛,像是假寐,但陈宵能感觉到,她的耳朵在微微转动,捕捉着屋外的一切声响。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荒村死寂的夜晚,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