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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来得比阿木想象中快。

灰白的天像被人突然合上了盖子,最后一点亮光被压在云层后面,只剩地平线附近一圈淡淡的晕。风反而小了些,不再像白天那样乱刮,却更冷,像是从什么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来的。

“差不多了。”凌寂停下脚步。

他们站在一条废弃主干道的旁边。路边的路灯早就坏了,只剩下歪歪斜斜的杆子,像一排被折断的骨头。远处,可以隐约看到一片低矮的建筑轮廓,像是某个曾经的居民区,如今只剩下空壳。

“今天就到这儿?”阿木看了看天,“还没完全黑。”

“再走,你眼睛就跟不上了。”凌寂说,“你白天看得太多,晚上会更累。”

“我们要在这儿过夜?”阿木有点不安,“这里看起来……不太安全。”

“外域没有‘安全’两个字。”凌寂说,“只有‘比较不那么容易死’。”

“前面那片楼,比在空路上睡强。”

“至少,有墙。”

阿木“哦”了一声,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你还能走吗?”凌寂问。

“能。”阿木下意识挺直背。

“累不累?”

“有点。”阿木说,“但还能走。”

“那就走。”凌寂说,“慢一点。”

他们穿过那条干裂的马路,朝那片建筑走去。

越靠近,阿木越觉得那地方眼熟——不是他真的来过,而是和仓储区外围那些废弃楼太像:同样的破损窗户,同样的倒塌阳台,同样在风里发出吱呀声的铁皮。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更安静。

安静到,连风吹过碎玻璃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你在找什么?”阿木问。

“路。”凌寂说。

“还有呢?”

“死路。”凌寂说,“我们要找一条,能看见别人靠近,却不容易被包围的路。”

阿木没太听懂,但他还是跟着凌寂,绕过一栋半塌的楼,又穿过一条被碎石堵住一半的小巷。

最后,凌寂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

楼不算高,外墙已经斑驳,窗户大多破了,只有二楼的一扇还留着完整的玻璃,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门口的铁门倒在地上,被人用几根粗铁丝勉强固定在门框上,像是某种象征性的阻挡。

“就这儿。”凌寂说。

“这儿?”阿木抬头看了看,“看起来……挺普通的。”

“普通最好。”凌寂说,“太显眼的地方,要么已经被占了,要么死过太多人。”

“普通的地方,才容易被忽略。”

“被忽略,才能多活一夜。”

他弯腰,推开那扇勉强挂着的铁门。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阿木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握紧了铁棍。

“别怕。”凌寂说,“真有东西在里面,早就出来了。”

“外域的东西,没那么有耐心。”

他抬脚迈进去,手电在手里一转,光圈扫过一楼的空间。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居民楼大厅。

地上有散乱的鞋印,被潮灰盖了一半。角落里堆着几只破掉的纸箱,上面印着早已看不清的广告。楼梯口的扶手断了一截,金属截面在昏暗中闪着冷光。

“你先站这儿。”凌寂说,“我上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阿木说。

“不用。”凌寂说,“你在这儿,看门。”

“如果有东西从外面进来,你至少能提前知道。”

阿木愣了一下:“哦。”

凌寂转身,往楼梯走去。

他的脚步声很轻,几乎被潮灰吞没。阿木站在门口,突然有点不习惯——这是他第一次,被单独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在外域。

他下意识往门后缩了缩,让自己的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

“别贴门。”凌寂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门是最容易被撞开的地方。”

阿木赶紧往旁边挪了两步。

“你在那儿,看得见门,也看得见楼梯。”凌寂说,“有人进来,你先看他的脚。”

“脚?”阿木有点懵。

“看他的鞋。”凌寂说,“看他踩在地上的样子。”

“联盟的人,鞋比较统一,踩得很稳。”

“黑市的人,鞋不一定统一,但步子会绕着值钱的东西转。”

“外域的人,鞋最破,步子最谨慎。”

“怪物……”他顿了顿,“怪物的脚,一般不会像人。”

“你只要看脚,就能知道大概是什么东西。”

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那是一双从仓储区捡来的旧运动鞋,鞋边已经磨白,鞋底也快平了。

“那我呢?”他忍不住问。

“你?”凌寂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你现在还不像任何一种人。”

“你走路,像刚学会。”

阿木有点不服气,却又说不出什么。

过了一会儿,二楼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挪动什么。

“二楼还可以。”凌寂说,“你上来。”

阿木握紧铁棍,迈步走向楼梯。

楼梯的水泥已经开裂,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一点细碎的声音。他走得很小心,生怕一脚踩空。

二楼的走廊很短,两边是紧闭的房门。凌寂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门是开着的,里面黑得看不清。

“就这间。”凌寂说。

“为什么选这间?”阿木问。

“因为它离楼梯最远。”凌寂说,“有人从楼梯上来,我们有时间听见。”

“也因为,它只有一个门。”

“没有太多死角。”

阿木走进房间。

凌寂已经打开了手电,光圈在屋里扫了一圈。

那是一间很小的卧室。

靠墙摆着一张铁架床,床垫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发黄的弹簧。床头柜倒在地上,抽屉被人拉开,里面空空如也。墙角有一个衣柜,柜门歪着,里面挂着几件早已褪色的衣服。

窗户在床的对面,玻璃完好,窗框却已经生锈。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后墙,中间夹着一条很窄的缝隙,只够风穿过。

“你先把背包放下。”凌寂说,“检查一下东西。”

阿木把背包放在床上,拉开拉链。

压缩饼干、拆信刀、打火机、那盒电池,还有从矿区带出来的那本老头的笔记,都还在。

他下意识摸了摸那本笔记,指尖碰到封皮上粗糙的纹理,心里莫名安定了一点。

“你在看什么?”凌寂问。

“没什么。”阿木把笔记压在饼干下面,“就是看看东西还在不在。”

“习惯不错。”凌寂说,“在外域,东西丢了,命也可能跟着丢。”

“你先把鞋带系紧。”

“裤子口袋里不要放太重的东西。”

“背包的拉链拉上,背带调好。”

“睡觉的时候,背包不要离手太远。”

阿木愣了一下:“睡觉的时候还要背着?”

“不用背。”凌寂说,“但要放在你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

“还有铁棍。”

“铁棍放在床边,离你手最近的位置。”

“拆信刀,放在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阿木有点惊讶,“那我睡觉不硌得慌吗?”

“你可以睡一半。”凌寂说,“外域的人,很少能一觉睡到天亮。”

“你会醒。”

“被梦吵醒,被风吹醒,被自己的心跳吵醒。”

“你要习惯,在半睡半醒之间保持一点警觉。”

阿木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哦。”

“现在。”凌寂说,“第三课。”

“睡觉前的准备。”

“第一件事——”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还算完好的窗户。

一股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潮灰的味道。

“你开窗干嘛?”阿木赶紧缩了缩脖子,“晚上风很大。”

“不开窗,死得更快。”凌寂说,“你要留一条路。”

“什么路?”

“退路。”凌寂说,“如果有人从门进来,你至少可以从窗户走。”

“外域的规则之一:不要把自己关死在一个地方。”

他伸出手,在窗台上摸了摸,又用手电照了照外面那条狭窄的缝隙。

“这里够一个人过。”凌寂说,“只要你不胖。”

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我不胖。”

“那就好。”凌寂说,“你记一下这个位置。”

“如果晚上有情况,你不要慌着去开门。”

“你先往窗边来。”

“先确认外面有没有东西,再决定是跳,还是跟他拼。”

阿木咽了口唾沫:“跳?从二楼?”

“下面是泥和碎砖。”凌寂说,“不是刀。”

“你摔一下,可能会疼。”

“但你不摔,可能会死。”

“疼,总比死好。”

阿木默默记下窗台的位置。

“第二件事。”凌寂关上窗,却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你要学会留痕迹。”

“痕迹?”

“对。”凌寂走到门口,蹲下,从地上捡起一小撮潮灰,撒在门内的地面上,“你看。”

“只要有人推门进来,第一脚就会踩在这上面。”

“他的脚印,会告诉你他是从哪一边来的,走得快不快,有没有带重东西。”

“如果有怪物进来,它的脚印,会告诉你它大概长什么样。”

阿木看着那一小撮灰,突然觉得有点神奇。

“第三件事。”凌寂说,“你要学会,怎么在黑暗里分辨声音。”

“外域的夜,比你想的吵。”

“风会吹,墙会裂,金属会响。”

“远处有怪物叫,近处有老鼠跑。”

“你要学会,从这些声音里,分辨出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危险’的。”

“正常的,你可以不管。”

“危险的,你要立刻醒。”

“那……怎么分辨?”阿木问。

“听多了就知道。”凌寂说,“比如——”

他突然抬手,用指节在门框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种声音,是‘有东西在动’。”凌寂说,“你要注意。”

“再比如——”

他走到床边,轻轻把铁棍立在地上,又故意让它往旁边倒了一点。

铁棍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这种声音,是‘有东西掉了’。”凌寂说,“你要注意。”

“再比如——”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突然抬脚,重重往地上一踩。

“砰。”

阿木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种声音。”凌寂说,“是‘有东西靠近了’。”

“你要立刻醒。”

“你刚刚,就是被吓醒的状态。”

阿木有点尴尬:“我还没睡。”

“那就当提前练习。”凌寂说,“你要记住,这种突然的、重的声音,多半不是风。”

“是脚。”

“是蹄子。”

“是爪子。”

“是你需要立刻睁眼的理由。”

阿木点点头。

“第四件事。”凌寂说,“你要学会,怎么在极度疲惫的时候,只睡很短的时间。”

“现在。”他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你先睡。”

“我?”阿木愣住,“现在?”

“嗯。”凌寂说,“你睡两个小时。”

“我守着。”

“两个小时后,我叫你。”

“然后换我睡。”

“我们轮流。”

“外域的夜里,不能两个人同时睡死。”

阿木张了张嘴:“那你呢?你不困吗?”

“困。”凌寂说,“但我习惯了。”

“你还没习惯。”

“你先睡。”

阿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按照凌寂说的,把背包放在床边,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铁棍靠在床沿,拆信刀被他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底下,尽量让自己躺上去的时候不会太硌。

“你睡的时候,手不要完全放松。”凌寂说,“放在身体两侧,离铁棍近一点。”

“如果有声音,你可以直接抓。”

阿木照做。

他躺在那张破旧的床上,床垫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潮灰的味道、冷掉的墙味、还有一点说不清的霉味,混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

“你可以闭眼了。”凌寂说。

“我……”阿木张了张嘴,“我有点睡不着。”

“你今天走了一天。”凌寂说,“你身体已经很累了。”

“你睡不着,是因为你的脑子还在转。”

“你可以想点别的。”

“比如,你以前在仓储区,最常做的一件事。”

阿木想了想。

“搬箱子。”他说。

“那就想搬箱子。”凌寂说,“你一只手搬,一只手数。”

“搬一个,数一个。”

“数到一百,你差不多就会困。”

“如果还不困,你就从一开始。”

阿木闭上眼。

他想象自己又回到了仓储区那条熟悉的走廊,身边是一排排堆到天花板的箱子。他弯下腰,伸手抓住一只箱子的边缘,用力一抬。

“一。”

他把箱子搬到另一边,放下。

“二。”

他再弯腰,再抬。

“三。”

“四。”

“五。”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仓储区里那些熟悉的声音——有人在远处骂娘,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拖着箱子走路。

他仿佛又闻到了那里的味道——机油味、潮灰味、廉价食物味,还有一点汗水味。

那地方不算好。

但至少,在那里,他知道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大概还会在同一个地方醒来。

不像现在。

现在,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你可以不用想明天。”凌寂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很轻,“你只要想,你现在还活着。”

“活着,就够了。”

阿木没说话。

他继续在脑子里搬箱子。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三十二。”

“三十三。”

“三十……四……”

他的意识,慢慢沉了下去。

……

阿木是被冷醒的。

不是那种刺骨的冷,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意,让他在半睡半醒之间,下意识缩了缩身体。

他睁开眼。

房间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那一点微弱的夜色,透进来一条模糊的轮廓。

“现在几点?”他迷迷糊糊地问。

“还没到两个小时。”凌寂的声音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你再睡一会儿。”

“我……”阿木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抓铁棍的姿势,“我刚刚,做梦了。”

“梦到什么?”凌寂问。

“梦到……”阿木想了想,“梦到仓储区。”

“梦到我还在搬箱子。”

“然后,箱子突然都变成了门。”

“一扇一扇,堆得很高。”

“我每搬一扇,就有一扇在我背后打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是黑。”

“然后,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门,都在往我这边靠。”

“我就醒了。”

凌寂沉默了一下。

“你怕门?”他问。

“我不知道。”阿木说,“就是……觉得,它们会把我吸进去。”

“吸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你以前,梦到过门吗?”凌寂问。

“没有。”阿木说,“至少,不记得。”

“那你以前,有没有站在一扇门前,很久都不敢开?”凌寂问。

阿木想了想。

“有。”他说,“在仓储区。”

“有一扇仓库的门,大家都说里面闹过‘异常’。”

“联盟的人封了它。”

“谁都不让进。”

“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想看看。”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我不敢靠近。”

“我总觉得,只要我靠近,那门就会自己开。”

“然后,有什么东西会从里面出来。”

“你现在,还是不敢靠近吗?”凌寂问。

“现在?”阿木想了想,“现在……好像没那么怕了。”

“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在外面了。”

“外面,比那扇门后面,可怕多了。”

凌寂没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剩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

“你刚刚说。”阿木突然问,“你小时候,老头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

“嗯。”凌寂说。

“那你那时候,会不会也做这种梦?”阿木问。

“会。”凌寂说,“梦到门。”

“梦到深渊。”

“梦到老头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什么都不做。”

“就看着。”

“那你那时候,会不会恨他?”阿木问。

“会。”凌寂说,“尤其是在梦里。”

“梦里,我会冲过去,问他为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

“问他为什么不来救我。”

“问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

“那他怎么说?”阿木问。

“他什么都不说。”凌寂说,“他只是看着我。”

“然后,梦就醒了。”

阿木沉默了一下。

“你现在,还会做这种梦吗?”他问。

“偶尔。”凌寂说,“不过,老头不在了。”

“梦里,只剩下门。”

“和我自己。”

“你说。”阿木犹豫了一下,“我们是不是,都会变成这样?”

“变成什么样?”凌寂问。

“变成……只会往前看路的人。”阿木说,“只会想怎么活。”

“不会再想别的。”

“不会再做梦。”

“不会再……怕门。”

“你现在,不是已经不怕了吗?”凌寂说。

“我只是……”阿木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好像有点太快了。”

“我昨天还在仓储区。”

“今天就站在门外面。”

“明天,可能就要自己选一扇门进去。”

“我总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你永远不会完全准备好。”凌寂说,“外域不会等你。”

“门也不会。”

“你只能在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往前走。”

“然后,在走的过程中,慢慢学会怎么不摔。”

“就像你今天在巷子里做的那样。”

阿木想起那条巷子,想起那只从洞里伸出来的爪子,喉咙有点干。

“你说。”他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那种……异常。”

“会不会,也会被别人当成怪物?”

“会不会,也会被你杀?”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阿木以为他不会回答。

“会。”凌寂说。

阿木的心,猛地一沉。

“但不是因为你是怪物。”凌寂说,“而是因为,那时候,你可能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

“外域的很多东西,一开始,也是人。”

“只是,他们后来,自己放弃了。”

“放弃了什么?”阿木问。

“放弃了‘自己是个人’这件事。”凌寂说,“放弃了怕。”

“放弃了梦。”

“放弃了‘门后面可能还有别的路’这种想法。”

“他们只留下一种本能——活。”

“只要能活,什么都可以。”

“那种东西,就不再是人了。”

“至少,对我来说。”

“就可以杀。”

阿木张了张嘴。

“那我……”他低声说,“我现在,还算是人吗?”

“你还会怕。”凌寂说,“你还会做梦。”

“你还会问这种问题。”

“所以,你还算。”

阿木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想哭。

“你以前,有没有怀疑过自己?”他问。

“有没有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是人了?”

“有。”凌寂说。

“什么时候?”阿木问。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凌寂说。

“我十三岁。”

“老头把我丢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

“里面有三个人。”

“一个联盟的逃兵,一个黑市的打手,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们都想杀我。”

“我杀了他们。”

“那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站在一扇门前。”

“门后面,是一片血。”

“我站在门口,很久都不敢进去。”

“老头站在我旁边。”

“他问我,‘你觉得,你还是人吗?’”

“你怎么说?”阿木问。

“我说我不知道。”凌寂说,“我说我杀人了。”

“我说我怕。”

“我说我不想再杀人。”

“老头说什么?”阿木问。

“他说,‘你当然还是人。’”凌寂说。

“‘你只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杀人。’”

“‘你怕,是因为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天,当你不再怕的时候,你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阿木愣住。

“那你后来,再问过吗?”他问。

“没有。”凌寂说,“因为后来,他死了。”

“我再也没机会问。”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阿木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酸。

“你说。”他低声说,“如果老头还在。”

“他会不会,也觉得我还算个人?”

“会。”凌寂说。

“因为你现在,还会问这种问题。”

阿木笑了一下,笑容有点苦。

“那你呢?”他问,“你现在,还怕杀人吗?”

“怕。”凌寂说。

“但有时候,你不得不。”

“你怕,就不会随便动手。”

“你知道,每杀一次,你就离‘不再是人’更近一点。”

“所以,你会更谨慎。”

“你会更珍惜每一次,还可以选择不杀的机会。”

阿木想了想,点点头。

“那我……”他说,“我以后,如果真的杀了人。”

“你会觉得,我不再是人了吗?”

“不会。”凌寂说。

“至少,不是因为你第一次杀人。”

“你要记住——”

他顿了顿。

“外域的人,不是因为杀人才不再是人。”

“是因为,他们开始把‘杀人’当成一件很轻松的事。”

“当成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

“当成一件,和踩死一只虫子没区别的事。”

“当你有一天,杀人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有必要问‘我还是人吗’。”

“那时候,你再来问我。”

阿木没说话。

他闭上眼睛,又开始在脑子里搬箱子。

“三十七。”

“三十八。”

“三十九。”

这一次,他没有再梦到门。

他梦到自己站在一条很长的路上。

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看不清脸的人。

有人穿着联盟的制服,有人穿着黑市的外套,有人穿着破烂的外域衣服。

他们都在看着他。

但他们什么都没做。

只是看着。

他往前走。

每走一步,就有一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跟在他后面。

走了很久很久,他回头看。

他的身后,已经有了一长串人影。

有老头。

有凌寂。

有他在仓储区认识的人。

还有一些,他不认识,却觉得很熟悉的脸。

他们都在往前走。

没有人说话。

但他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怕了。

……

“醒醒。”

有人在轻轻推他。

阿木睁开眼。

窗外,夜色更深了。

房间里,还是那股潮灰和冷墙的味道。

凌寂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只从加油站带出来的对讲机外壳。

“两个小时到了。”凌寂说,“换我睡。”

“哦。”阿木坐起来,感觉头有点沉,“我睡得怎么样?”

“还行。”凌寂说,“你醒了两次。”

“第一次是冷醒的。”

“第二次,是我故意吵醒你的。”

“你醒的时候,手先摸的是铁棍。”

“这是个好习惯。”

阿木有点惊讶:“我自己都没注意。”

“你现在注意到了。”凌寂说,“以后就会越来越熟练。”

“你坐到那边去。”他指了指窗边的椅子,“离门近一点。”

“你守着。”

“有情况,你叫我。”

“我……”阿木看了看窗外,“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凌寂说,“我在。”

“只是,我会睡得比你沉一点。”

“你要帮我看一会儿。”

阿木深吸一口气:“好。”

他坐到椅子上,把铁棍放在自己腿边,背包放在椅子旁边,拆信刀还在枕头底下——不过现在枕头在凌寂头下。

“你睡吧。”阿木说。

凌寂躺下。

他躺下的动作很自然,没有像阿木那样紧张,也没有刻意保持什么姿势。

但阿木注意到,他的手,放在离铁棍不远的地方。

“你怕吗?”凌寂突然问。

“现在?”阿木想了想,“有点。”

“怕什么?”凌寂问。

“怕有东西突然进来。”阿木说,“怕我反应不过来。”

“怕我叫不醒你。”

“怕我……自己先跑了。”

“你可以跑。”凌寂说,“如果你觉得,你跑得了。”

“外域的规则里,没有一条说,你必须为别人拼命。”

“你只要记住,你今天欠我的,明天还我就行。”

阿木愣了一下:“欠你什么?”

“欠我一次。”凌寂说,“我今天救了你一次。”

“你以后,有机会,救我一次。”

“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阿木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好。”

“那我睡了。”凌寂说。

“嗯。”阿木说,“你睡吧。”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凌寂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

阿木坐在椅子上,背靠着墙,手里握着铁棍。

一开始,他很紧张。

他的耳朵张得很大,连风刮过玻璃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会不自觉地往门口看,往窗边看,往黑暗的角落里看。

每看到一个影子,他都会在心里问自己:那是什么?

是墙?是柜子?是衣服?

还是……别的东西?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他的眼睛有点酸,腿也有点麻。

但他没有动。

他想起凌寂白天说的话——“你要学会,在随时可能有人或者东西靠近的情况下,还能休息。”

他现在,算是在学。

只是,他还没学会“休息”,他只是在“撑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他有点困。

他很想躺下,很想闭上眼,很想什么都不管,就这么睡一觉。

但他知道,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你可以打个盹。”凌寂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阿木被吓了一跳:“你没睡?”

“睡了。”凌寂说,“但我耳朵还醒着。”

“你现在,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你这样撑着,只会更累。”

“你可以闭眼休息五分钟。”

“但你要在心里数。”

“数到三百,就睁眼。”

“期间,如果有声音,你就提前睁眼。”

阿木犹豫了一下:“这样……有用吗?”

“有用。”凌寂说,“这是第三课的后半部分。”

“学会,在清醒和睡眠之间,找一个平衡点。”

“你试一次。”

阿木点点头。

他闭上眼睛。

“一。”

“二。”

“三。”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深一点。

“十五。”

“十六。”

“十七。”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在他的脸上。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他听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叫。

声音很低,很远,像是从城市的另一头传来。

“五十一。”

“五十二。”

“五十三。”

他听到楼下,有碎石被风吹动的声音。

“八十一。”

“八十二。”

“八十三。”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一下一下地敲。

“一百二十一。”

“一百二十二。”

“一百二十三。”

他的意识,又开始有点模糊。

“一百五十一。”

“一百五十二。”

“一百五十三。”

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很轻的响动。

不是风。

不是碎石。

像是有人,或者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门外的墙。

阿木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凌寂立刻问。

“外面……”阿木压低声音,“好像有声音。”

“在哪?”凌寂问。

“门外。”阿木说,“靠左边的墙。”

凌寂没说话。

他慢慢坐起来,伸手拿起铁棍。

“别出声。”他用口型比了一个字。

阿木点点头,喉咙发紧。

他们静静地听。

一秒。

两秒。

三秒。

门外,又传来一声响动。

这一次,比刚才更清楚。

像是某种爪子,在墙上轻轻抓了一下。

然后,是极轻的呼吸声。

不是人的。

至少,不是阿木听过的任何一种人的呼吸。

那声音,有点像风从破洞里吹过去,又有点像什么东西在喉咙里卡着,却吐不出来。

阿木感觉自己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是刚才那条巷子里的东西吗?”他用口型问。

凌寂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他没回答。

他走到门后,背贴着墙,侧过身,让自己的视线,刚好能看到门缝。

门缝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外面一点淡淡的夜色。

“你还记得,我在门口撒的灰吗?”凌寂低声问。

“记得。”阿木说。

“如果它推门进来,你会看到脚印。”凌寂说,“你要看。”

“看它有几只脚。”

“看它踩得重不重。”

“看它是不是一个。”

阿木点点头。

门外,又安静了几秒。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门外轻轻蹭了一下。

那声音,离门很近。

近到,阿木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影子,似乎正投在门缝外面。

他忍不住往门缝看。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黑暗。

“别看。”凌寂低声说,“用耳朵。”

阿木只好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声音上。

那东西,在门外慢慢移动。

它的脚步很轻。

轻到,如果不是现在这么安静,阿木几乎听不到。

它绕着门,走了半圈。

然后,停在门口正前方。

阿木能感觉到,它就在门外。

隔着这扇薄薄的门板。

和他面对面。

他甚至能想象出,它此刻正用某种眼睛,盯着门后的他们。

“它在干嘛?”阿木用口型问。

“在看。”凌寂用口型回答。

“在闻。”

“在判断,里面有没有东西。”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阿木问。

“等。”凌寂说。

“等它先动。”

阿木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突然想起白天那条巷子里的爪子,想起那声刺耳的嘶鸣,想起自己当时几乎被吓瘫的腿。

他知道,如果现在门外的东西突然撞门,他很可能会再次被吓到动弹不得。

他知道,如果他一动也不动,凌寂很可能会先出手。

他也知道,如果凌寂出手,他今晚,又会欠他一次。

“你可以怕。”凌寂突然低声说,“但你不能站在原地。”

“你刚刚,已经学会了在怕的时候,往危险的地方走。”

“现在,你要学会,在怕的时候,往你最想逃的反方向动。”

“比如——”

他指了指窗户。

“如果它撞门,你不要往门口看。”

“你往窗边退。”

“你先确认外面有没有第二只。”

“如果没有,你就先跳。”

“我会挡住它。”

“你不是说,你欠我一次吗?”

“现在,是你还的机会。”

阿木张了张嘴。

他想说“我不行”。

他想说“我怕”。

他想说“我不敢跳”。

但话到嘴边,他突然想到白天那条巷子。

想到自己握着铁棍,伸进洞里时,那只爪子在空气中抓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抓到。

想到自己在凌寂的提醒下,往左边一闪,铁棍抽回来的一瞬间,那东西发出的嘶鸣。

想到自己当时,虽然怕得要死,但他确实动了。

他确实,做了一件以前绝对不敢做的事。

“好。”他低声说。

“如果它撞门,我往窗边退。”

“我先看外面。”

“如果没有第二只,我就跳。”

“你挡住它。”

“然后,明天我再救你一次。”

凌寂看了他一眼。

“记住你说的话。”他说。

门外,那东西又轻轻呼吸了一声。

然后,它动了。

不是撞门。

而是,极轻地,把门往外推了一点。

门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吱呀。

门内地上的那一小撮潮灰,被门带动,微微动了一下。

阿木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撮灰。

他看到,门外有一只脚,或者说,类似脚的东西,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那东西,踩在灰上。

留下一个极浅的印记。

不是人的鞋印。

也不是狗的爪印。

那印记,有点像鸟的爪子,却又比鸟的多了几根趾。

每一根趾上,都有细长的爪。

它踩得很轻。

像是在试探。

阿木的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一只。”凌寂低声说,“至少,现在是一只。”

“它在试探。”

“它不确定里面有什么。”

“你要记住,它也在怕。”

阿木点点头。

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慢一点。

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

门外的那只爪子,又往门里挪了一点。

门缝被撑开得更大了些。

一股淡淡的腥味,从门缝里钻进来。

和白天巷子里的味道很像。

但又不完全一样。

里面多了一点……土味。

像是,这东西,刚刚从什么地底下爬出来。

“你看它的脚。”凌寂低声说,“它踩得很轻。”

“说明,它习惯在安静的地方活动。”

“说明,它不希望被发现。”

“也说明,它很可能,不是单独行动。”

阿木心里一紧:“还有别的?”

“不一定。”凌寂说,“但你要假设,有。”

“你往窗边退的时候,要先看两边。”

“再往下看。”

“如果下面有影子,你就不要跳。”

“你要绕到床这边,跟它拼。”

阿木的喉咙有点干:“我……跟它拼?”

“你可以跑。”凌寂说,“但你要知道,它跑得比你快。”

“你跳下去,它也可以跳。”

“你往楼梯跑,它也可以往楼梯跑。”

“你唯一的优势,就是你现在知道它在门口。”

“它还不知道,你已经看见它的脚。”

阿木点点头。

门外的那只爪子,又往前挪了一点。

这一次,它踩得比刚才重了一点。

灰上的印记,更清楚了。

阿木看到,那爪子的趾间,夹着一点碎布。

碎布的颜色,他很熟悉。

是联盟军制服的颜色。

“是今天巷子里的那两个人。”阿木压低声音,“它把他们……吃了?”

“不一定。”凌寂说,“它可能只是拖。”

“外域的东西,不一定都吃肉。”

“有些,只是喜欢拖东西。”

“拖到自己的窝里。”

“拖到没人看见的地方。”

“然后,慢慢玩。”

阿木觉得胃里有点翻。

门外的那东西,似乎终于确认,门后没有立刻的危险。

它轻轻一推。

门,又被推开了一点。

门缝,已经足够让一个人挤进来。

也足够,让那东西挤进来。

阿木能感觉到,它的头,已经探到了门后。

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呼吸,离他越来越近。

他的腿,又开始发抖。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仓储区、老头、笔记、那条巷子、那只爪子、凌寂、门、深渊。

他很想转身就跑。

很想直接冲到窗边,跳下去。

很想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自己活。

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如果它撞门,我往窗边退。”

“我先看外面。”

“如果没有第二只,我就跳。”

“你挡住它。”

“然后,明天我再救你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跑。

他甚至没有动。

他只是,悄悄把铁棍握得更紧了一点。

门外的那东西,又轻轻推了一下门。

这一次,它用的力气,比之前大。

门轴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响的吱呀。

门,被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

阿木的视线,终于和门外的那东西,对上了。

那是一张……很难形容的脸。

它的眼睛很多,分布在头的两侧,像是被人随意按上去的玻璃珠,颜色深浅不一。它的嘴很长,像是鸟嘴,却又被拉长了许多,边缘参差不齐,露出里面一圈一圈的牙齿。

它的皮肤,是一种暗灰色,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像是干涸的土地。

它的头后面,有几根细长的触须,轻轻晃动着,像是在感知周围的空气。

它看着阿木。

阿木也看着它。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阿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吓得脑子一片空白。

他甚至,还能注意到,它眼睛里的那一点迟疑。

它也在怕。

它也在犹豫。

它也在判断,眼前这个拿着铁棍的小东西,到底能不能吃。

“现在。”凌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很轻,却很清晰。

“往窗边退。”

阿木猛地反应过来。

他没有回头看凌寂。

他也没有再看那东西的脸。

他往旁边一转身,沿着墙,朝窗边退去。

他的脚步,比他想象中要稳。

至少,没有摔倒。

那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不是之前那条巷子里的那种。

这一声,更尖,更急,像是被人突然踩了尾巴。

它猛地一推门。

铁门重重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地上的灰,被扬起一片。

阿木的余光里,看到那东西扑了进来。

它的速度很快。

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但它扑的方向,不是他。

是凌寂。

凌寂站在门后,铁棍横在身前。

那东西扑过来的一瞬间,他没有退。

他甚至没有躲。

他只是,把铁棍往前一送。

铁棍的一端,准确地刺进了那东西胸前的某个位置。

一声沉闷的响声。

那东西的嘶鸣,戛然而止。

它的身体,在空中顿了一下。

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它的爪子在地上抓了几下,抓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它的眼睛,还在动。

那些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凌寂。

凌寂没有看它。

他的视线,越过它,看向门外。

门外,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一片被夜色压着的街道。

“外面,没有第二只。”凌寂说。

“你可以跳了。”

阿木这才反应过来。

他已经退到了窗边。

他伸手,一把推开窗户。

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他探头往外看。

楼下,是一片黑暗。

但他能看到,地面上有一些高低不平的影子,那是倒塌的墙和碎石。

没有第二只。

至少,现在没有。

“跳。”凌寂说。

阿木咬咬牙。

他没有再犹豫。

他翻过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身体在空中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停了一下。

然后,他重重摔在地上。

“砰。”

疼。

钻心的疼。

他的脚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手里的铁棍也差点掉了。

但他没有昏过去。

他还能呼吸。

还能听见。

还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虽然疼,却没有断。

“很好。”凌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没死。”

阿木抬头。

凌寂正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

“我……”阿木想笑,却疼得龇牙咧嘴,“我做到了。”

“嗯。”凌寂说,“你做到了。”

“你学会了第三课的后半部分。”

“在怕的时候,往你最想逃的反方向动。”

“你欠我的,还清了。”

阿木想站起来,却发现腿有点麻。

他只好扶着墙,慢慢撑起来。

“上面……”他抬头,“那东西死了吗?”

“暂时。”凌寂说,“你先别上来。”

“我把它拖远一点。”

“免得它的味道,把别的东西引来。”

“你在下面,看一会儿。”

“看有没有别的东西靠近。”

阿木点点头:“好。”

他靠在墙上,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腿很疼。

手也有点抖。

但他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真的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他在一只怪物面前,没有转身就跑。

他在最害怕的时候,往窗边退。

他在凌寂说“跳”的时候,真的跳了下去。

他活下来了。

不是因为凌寂。

而是因为,他自己。

“阿木。”凌寂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嗯?”阿木抬头。

“欢迎来到外域。”凌寂说。

“这是你的第二夜。”

“你活下来了。”

阿木抬头,看向那片被夜色压着的天空。

天空很暗。

暗得几乎看不到星星。

但在那一片黑暗中,他隐约觉得,自己脚下的那一小块地,好像亮了一点。

不是光。

是一种,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亮。

他深吸了一口冷到骨头里的空气。

“凌寂。”他喊。

“嗯?”

“明天。”阿木说,“明天第四课是什么?”

“第四课?”凌寂想了想,“明天教你怎么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条路。”

“没有路的地方?”阿木愣了一下,“那不是……死路吗?”

“外域没有死路。”凌寂说,“只有你不敢走的路。”

“你要学会,在所有人都觉得是死路的地方,再往前迈一步。”

“因为,有时候,门就在那一步的后面。”

阿木抬头,看向那栋楼的二楼窗户。

凌寂已经缩回去了。

只剩下那扇窗,在夜色中,像一只安静的眼睛。

他握紧铁棍。

腿疼。

心还在跳。

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在外域活下去。

哪怕,只是多活一天。

哪怕,只是多走一步。

——第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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