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像一块投入裴砚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
回到那间简陋的西厢禅房,窗外雨声淅沥,他却再也无法如往常般凝神于书卷之上。眼前晃动的,尽是那双极黑、极平静的眸子,以及她端坐雨中等候时,那份与周遭静谧融为一体、却又无比醒目的气度。
“谢揽月……”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舌尖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当初拒婚时,他以为自己斩断的是一段不对等的、可能带来屈辱的牵扯。他秉持着寒门学子的傲骨,坚信唯有凭借自身才学博取的功名,方能真正立身于世。他视那段插曲为修行路上的磨砺,甚至隐隐觉得,对方不过是高门贵女一时兴起的戏弄。
可如今,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那个被他拒绝的女子,非但没有因此沉寂,反而以一种近乎耀眼的方式,一次次闯入他的视野,颠覆他的认知。上林苑救人的惊鸿身手,御花园震慑全场的《破阵吟》,金銮殿上侃侃而谈的军国见解……还有今日雨中禅院,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与冷静。
这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娇生惯养、只知风花雪月的深闺贵女截然不同。
她像一座掩藏在云雾深处的山峰,每当你以为窥见了全貌,下一刻便会发现还有更险峻、更莫测的风景隐于其后。
而自己当日那句“高攀不起”,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坐井观天。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攫住了裴砚。他并非后悔当初的决定,那时的选择基于他当时的认知与处境,无可指责。他烦躁的是,那个女子以一种强悍的姿态,强行打破了他苦心营造的、专注于科举的平静世界,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是的,无力。
无论他如何头悬梁锥刺股,如何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在谢揽月所展现出的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力量、见识与气度面前,他那些寒窗苦读的成果,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不堪一击。
这种认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骄傲的心底。
“裴兄,你今日似乎心神不宁?”沈知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关切。他并未追问禅院中之事,但好友的异常,他看在眼里。
裴砚猛地回神,掩饰性地拿起桌上的书卷,指尖却微微发颤:“无事,只是……有些倦了。”
沈知言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泛白的指节,心中了然,轻叹一声:“裴兄,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谢大小姐……非是池中之物,你我凡人,还是莫要过多思虑,徒增烦恼为好。”
他这话本是劝慰,听在裴砚耳中,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比与提醒——看,那样的人物,与你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裴砚抿紧了唇,没有回应,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攥得更紧。那双沉郁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服,有自嘲,更有一种被深深刺痛后、急于证明什么的执拗。
他必须更努力,必须尽快考取功名!唯有站在足够高的位置,或许……或许才能有资格去平视那道身影,而非像现在这样,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关于她的种种传闻,连一次偶然的相遇,都显得如此仓皇失措。
然而,就在他试图重新将注意力拉回书本时,怀中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
是那块来历不明的、刻着火焰纹的铁牌。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他激荡的心绪骤然一冷。
这块铁牌,还有禅院里那位神秘的了尘大师,以及谢揽月今日的出现……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掏出铁牌,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纹路。这火焰纹,与谢揽月是否有关?了尘大师对她说了什么?她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一个个疑问,如同蛛网般缠绕上心头,让他刚刚下定的决心,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正是那个名叫谢揽月的女子。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漱玉轩。
谢揽月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雨水泥泞与佛寺香火气。清露一边为她绞干头发,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姐,今日在寺里遇到裴公子,可真是巧了……”
“巧?”谢揽月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容颜,唇角泛起一丝冷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了尘刻意引她前去,又“恰好”让裴砚出现,这分明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会面。目的何在?是为了让她与裴砚再生牵扯?还是为了借裴砚的反应,来观察试探她?
“那……裴公子他……”清露欲言又止,她记得当初裴砚拒婚时,是何等决绝。
“他如何,与我何干?”谢揽月语气淡漠,拿起梳妆台上那盆醒神兰,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叶片,“了尘的话,才是关键。”
“跨越轮回的残响”、“应劫之人”、“天下将乱”……
这些词语,与她脑海中那些越来越清晰的梦境碎片,以及莫名涌入的知识相互印证,指向一个她无法回避的事实——她的身上,确实背负着非同寻常的宿命。而这宿命,与这个王朝的兴衰,与暗处涌动的势力,紧密相连。
醒神兰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让她灵台一片清明。
了尘,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是在提醒她,也是在……逼迫她做出选择。
是继续隐藏,偏安一隅,等待命运洪流的吞噬?还是主动入局,在这乱世将起之际,搏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答案,不言而喻。
她放下醒神兰,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清露,将我前几日让你收起来的那几卷北境舆图找出来。”
“小姐,您这是……”
“有些人,有些事,既然躲不开,那便不必再躲了。”谢揽月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望向雨后初晴、却依旧暗流汹涌的玉京夜空,“这盘棋,我要自己来下。”
月光洒在她清冷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银辉,那双眼眸,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裴砚心中的裂痕,是因她而起。
而这玉京的夜幕之下,因她而生的裂痕,又何止这一道?
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