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从浅眠中惊醒,房间仍浸在黎明前的灰蓝里。手机在枕下震动,他摸索着接起,压低声音:“谢屿?”
“我在你家镇上。”电话那端传来谢屿急促的呼吸声,“告诉我地址。”
苏默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你疯了?怎么来的?”
“最早一班飞机到厦门,然后租车开过来的。”谢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发定位给我,苏默。现在。”
半小时后,苏默悄悄溜出家门,在巷口看到那辆陌生的轿车。谢屿靠在车门上,眼下有明显的阴影,胡茬也冒了出来,整个人透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看到苏默,他大步上前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你吓死我了。”谢屿的声音闷在苏默肩头,“三天没有消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苏默闭上眼睛,感受这个怀抱的温暖。三天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们收了手机。”他轻声解释,“我是偷跑出来的。”
谢屿松开他,仔细端详他的脸:“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
“像鬼一样?”苏默试图开玩笑,声音却干涩无力。
谢屿没有笑,拇指轻轻抚过苏默眼底的阴影:“他们伤害你了吗?”
苏默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只是说:“他们知道了。”
这三个字在清晨的空气中沉重地落下。谢屿的表情凝固了:“知道…我们的事?”
“我有一本素描本,里面全是你的画像。”苏默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妈妈找到了它。”
谢屿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我们不能在这里谈。上车。”
他们开车来到镇外的海边。太阳刚刚升起,海面上洒满金光,早起的渔船已经开始返航。这个时间,海滩上空无一人。
“告诉我全部。”停下车后,谢屿转向苏默,“不要隐瞒任何事。”
于是苏默说了——母亲的发现,父亲的暴怒,那些伤人的话语,被软禁的房间,以及无尽的争吵和眼泪。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只有偶尔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风暴。
谢屿沉默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当苏默说到“他们说除非我分手,否则不认我这个儿子”时,他终于开口。
“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苏默惊讶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会选择分手?”
“我不知道!”谢屿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你三天没有消息,苏默!我坐在飞机上时,脑子里全是可怕的想象。我怕你受伤,怕你…放弃我们。”
苏默握住他的手:“我永远不会放弃我们。”
“那现在怎么办?”谢屿反手紧紧握住他,“你不可能永远被关在家里。开学怎么办?你的实习怎么办?”
“我不知道。”苏默诚实地说,“每次我试图和他们沟通,都只会让事情更糟。妈妈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她说如果我不‘改正’,她就…”
他说不下去,转头看向窗外。海面上,一只海鸥孤独地盘旋。
谢屿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我见过类似的情况。”
苏默转头看他。
“我表哥,也是同性恋。”谢屿的声音很轻,“他出柜时,我姑姑以死相逼。他最终妥协了,娶了一个女孩,现在有两个孩子。”
苏默的心沉了下去:“然后呢?”
“去年他抑郁症发作,差点自杀。”谢屿的眼神黯淡,“表面上,他是成功的企业家,模范丈夫和父亲。但实际上,他告诉我,他每天都在演戏,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身体还在行走。”
这个故事像一块冰,顺着苏默的脊椎滑下。
“我不会走那条路。”他坚定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谢屿看着他,“所以我来了。我们要一起面对,记得吗?”
“怎么面对?”苏默苦笑,“我爸妈根本不可能接受。”
谢屿思考了一会儿:“让我和他们谈谈。”
“什么?不!”苏默惊恐地反对,“那只会让事情更糟!”
“还能糟到哪里去?”谢屿平静地问,“他们已经知道了最坏的部分。也许面对真人,而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会有所不同。”
苏默摇头:“你不了解他们,谢屿。他们不会听你说的,只会把你赶出去。”
“那就让他们赶我出去。”谢屿的眼神坚定,“至少我试过了。至少我站在你身边,告诉他们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个提议既疯狂又勇敢。苏默知道结果很可能是一场灾难,但内心深处,他也渴望有人能与他并肩作战。
最终,他点了点头。
回到苏家时,已经快八点。苏母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苏默从外面回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你去哪…”她的质问在看到谢屿时戛然而止。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她似乎立刻明白了这个陌生青年的身份。
“阿姨您好,我是谢屿。”谢屿上前一步,礼貌地鞠躬。
苏母手中的衣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种可怕的铁青。
“滚出去。”她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妈,请听我们说…”苏默试图开口。
“你闭嘴!”苏母猛地转向他,眼神凶狠,“我让你回房间反省,你倒好,直接把他带回家了?你是嫌我们丢人丢得不够吗?”
邻居的窗户后,隐约有人影晃动。苏默感到一阵羞耻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阿姨,我们只是想和您谈谈…”谢屿再次尝试。
“我不需要和你谈!”苏母的声音提高,“这是我家的私事,你一个外人,请立刻离开!”
就在这时,苏父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他的表情瞬间冻结。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冰冷。
“这就是那个…变态!”苏母指着谢屿,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默默居然把他带回家了!”
苏父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谢屿,然后落在苏默身上:“解释。”
苏默感到双腿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直:“爸,妈,这是谢屿,我…男朋友。我们想和你们好好谈谈。”
“男朋友”三个字在空气中炸开。苏父的表情从冰冷变为暴怒。
“滚。”他对谢屿说,“立刻从我家滚出去。”
谢屿没有动:“叔叔,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和苏默是认真的。我们…”
“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苏父咆哮着打断他,“我儿子不可能是什么同性恋!他只是一时糊涂,被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
“爸!谢屿不是不三不四的人!”苏默忍不住反驳,“他是A大编导系第一名,已经被韩国汉阳大学录取…”
“闭嘴!”苏父猛地挥手,一记耳光狠狠甩在苏默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苏默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谢屿立刻上前一步,挡在苏默面前。
“请不要动手。”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苏父盯着他,眼神可怕:“你在教我如何管教自己的儿子?”
“他不是你的财产!”谢屿脱口而出。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苏父彻底暴怒,抓起墙角的扫帚就向谢屿打去。
“爸!不要!”苏默试图阻拦,却被母亲死死拉住。
混乱中,扫帚重重打在谢屿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谢屿没有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承受着一切。
“你打我吧,叔叔。”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但打完了,请听我们说几句话。”
这种冷静反而让苏父更加愤怒。他举起扫帚准备再次打下,却被闻声赶来的姐姐拦住。
“爸!邻居都在看!”姐姐焦急地低语。
苏父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几个邻居正明目张胆地围观。他狠狠扔下扫帚,脸色铁青。
“全都给我进屋!”他低吼道。
客厅里,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苏父坐在主位,母亲和姐姐站在一旁。苏默和谢屿站在中央,像等待审判的犯人。
“说吧。”苏父冷冷地看着谢屿,“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我儿子?”
谢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不要钱,叔叔。我爱苏默。”
“爱?”苏母尖声说,“你们两个男人谈什么爱?那是病!是变态!”
苏默感到谢屿的手在身侧握紧,但他的声音依然平静:“阿姨,同性恋不是病,早已被世界卫生组织从疾病分类中移除。这只是一种自然的性取向,就像有人是左撇子一样。”
“别跟我扯这些洋理论!”苏父拍桌而起,“在中国,在闽南,这就是不正常!就是丢人现眼!”
“所以面子比儿子的幸福更重要吗?”谢屿问。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苏父的表情扭曲起来:“你懂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不是为了让他走上邪路!”
“我们不是邪路!”苏默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是男性。这有什么错?”
“错在这是不自然的!错在这会让我们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错在这意味着我们苏家要绝后了!”苏父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苏默心上。
又是这些。责任,传承,面子。永远都是这些。
“所以我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吗?”苏默的声音颤抖着,“我的感受,我的幸福,都不重要吗?”
“你的幸福就是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苏母哭着说,“这才是正路啊,默默!”
谢屿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口:“叔叔阿姨,如果苏默按照你们的要求结婚生子,却一辈子活在谎言和痛苦中,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这就是爱吗?”
苏父苏母愣住了。
“我爱苏默。”谢屿继续说,声音坚定,“我爱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我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他是男性,而是因为他是苏默。我们会互相支持,共同追求梦想,建立属于我们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婚姻的真谛吗?”
客厅里一片寂静。苏默看着谢屿的侧脸,感到眼眶发热。他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告白。
苏父的表情有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又坚硬起来:“花言巧语。你们现在年轻冲动,等老了怎么办?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现代社会有很多方式…”
“我不听这些!”苏父粗暴地打断谢屿,“我只问最后一遍:分不分手?”
苏默和谢屿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不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苏父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他站起身,指向门口:“滚。”
苏默怔住了:“爸…”
“我不是你爸。”苏父的声音冰冷刺骨,“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们苏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世界在苏默眼前摇晃。他最恐惧的噩梦,终于成真。
苏母发出一声啜泣,但没有说话。姐姐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
谢屿握住苏默的手:“我们走吧。”
苏默看着家人们——父亲决绝的背影,母亲哭泣的面容,姐姐无声的抗议。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些他最爱也最让他痛苦的人。
他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他轻声说,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门外,阳光刺眼。苏默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仿佛风暴眼中的片刻安宁。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
谢屿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温暖而坚定。
“无论发生什么,”谢屿轻声说,“我们一起面对。”
苏默点点头,握紧他的手。前路未知,但这一刻,他选择了自由,选择了真实,选择了爱。
这个选择代价惨重,但他绝不后悔。
